作者:默默猴 字数:67478 前文链接:thread-2208385-1-1.html

第二零八折山云无觅,且作浪游

「这……这怎么可能?」

染红霞的错愕全写在脸上。

师父的性子,她知之甚深,以杜妆怜的自尊自傲、自视之高,便将天覆神功 这等绝学摊在面前,料亦是不屑一顾;比起天下无敌的武功,「将本门武功练至 无敌之境」,毋宁更合于「红颜冷剑」杜妆怜的脾胃。

受外道施舍,已自矮人一截,纵得了绝顶的武功,此生再抬不起头来,又有 何用?

────师父一定会这么说!

染红霞心想。正是这分心高气傲,才令这对聚少离多的师徒如此相契;她自 知聪慧不及代掌门户的大师姊,亦无小师妹之娇俏可喜,除风雨无阻的刻苦锻炼 外,师父青眼所注,无非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不服输,不计较她的驽钝愚鲁, 收列门墙。

世上多有觊觎绝学之人,但决计不能是她师父。

「我识得杜妆怜,还在胤丹书之前。」

彷佛听见女郎心中吶喊,纱帐里的小小人儿一捋银光,握发甜笑道:「爱穿 绛衫、脸蛋儿挺美的小姑娘,可惜成天板了张冷面,像瞧什么都不顺眼似,性子 拗得紧。蚕娘那时在东海游历,看上了她的资质,想带回宵明岛。瞧她那副身板 儿,将来肯定有双好枕头I」

「…………什么枕头?」

染红霞总觉常听见这两个字,也不知是哪里的黑话。是根骨好的意思么?

「喔呵呵呵呵,没事没事,小地方就别计较啦。」

蚕娘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那丫头脾气大得很,一听我要带她回去,彷佛受了极大的污辱,拔剑便来 拚命。蚕娘让了她三招,她还能支持到第十招上,长剑才得脱手,算东海二流好 手的顶尖了,总算不负蚕娘的眼光。」

以蚕娘在祭殿显露的武功,染红霞半点也不觉意外。这段往事发生在师父还 是「小姑娘」、「丫头」的当儿,说不定较此刻的自己还小着几岁,虽说杜妆怜 成名甚早,当年蚕娘的修为也未必有如今的炉火纯青,但并未改变这场比斗本质 上的不公平,早慧的小小侠女杜妆怜可说败得理所当然,毫无悬念。

依她的脾性,经此一败,心结已生,蚕娘便有收徒之想,不幸走上了背道而 驰的路。

果然蚕娘摇了摇头,轻声喟叹:「谁知那丫头忒输不起,铁青着脸发下毒誓, 宁死也不做蚕娘的弟子。我见她眞有横剑抹脖子的狠劲,不欲逼迫太甚,只得放 她离开,在后头悄悄跟着。

「她一个人冷着脸拖剑而行,行经一处密林,忽然拔剑出鞘,见物便砍,也 没使什么套路招式,就是疯狂破坏而已。末了那柄缺牙卷刃的长剑『铿!』一声 断成两截,总算解脱,免受折腾,那丫头却像没事人似,将半截断剑还入鞘中, 理了理鬓发,直到下一座城鎭才往打铁铺里买了柄新剑。」

染红霞没想过师父竟有这样的一面,瞠目结舌,只得安慰自己:「这……… …总比嚎啕大哭有骨气。原来师父年轻时脾气这样坏。」隐约觉得非是脾气好坏 的问题,冷着脸做这种事,实在奇怪得紧。

蚕娘笑道:「她也没急着走,发泄完毕,拾了根称手的粗枝,就着林中无人 之处,将适才对拆的十招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不只应战招数,连我破去她水月 剑法的那几式,也模拟得七七八八,边回忆还原,一边凝思应对;演至第七遍时, 已将我的手法破得干干净净,可谓世间奇才。」

染红霞听她夸奖师父,既得意又欢喜,心绪也平复许多。

蚕娘能教年少成名的师父走不完十招,出手必是极其精妙的招式,杜妆怜败 于造诣不如,本是非战之罪;能够复现剑招,乃至一一破解,算上这份惊人的天 赋,孰胜孰败,尙有议论余地。

蚕娘笑道:「到这儿,蚕娘才算来了兴致,非带这丫头回宵明岛不可啦,原 本只是一时贪玩,正巧遇上,逗逗她罢了。」染红霞很想对她大吼「不要随便拿 别人的人生开玩笑」,料想她到得这把岁数,坏习惯是没法改了,寒着俏脸把话 呑回肚里。

蚕娘感应杀气,不由一悚,赶紧辩解:「别这样,我玩啊玩啊的,也碰巧救 过不少人,做过不少好事的。唉哟,人生就这样了,不要让蚕娘不开心。」

「…………这口气,怎么听来莫名地让人火大?」

「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

「不要跳床!」染红霞快崩溃了。

决心收徒的蚕娘,一路尾行,制造机会显露武功,欲将天资横溢的少女拐带 回岛。杜妆怜正等她来,二度交手,蚕娘赫然发现这丫头不仅破了前度的十式剑 招,凭着对剑术的天赋直觉,推演出十余招后手,只消有一着蒙对了,便能倏忽 反击,攻敌无备。

饶是蚕娘造诣远胜于她,轻松接下「反击」,也禁不住诧异────这丫头 片子几时备下了这一手?她沿途跟踪,甚至没见小丫头示演过剑招啊!莫非…… ……她连「遭受窥视」这点也一并考虑到了?

────这是…………这是人才啊!

「妳这着如此狠辣,」小小的银发丽人柳眉一挑,饶富兴致:「却是几时练 得?未曾演练精熟,临阵仓促出手,只会平白断送性命。」

少女俏脸煞白,握着脱力的右腕,咬牙不哼一声,怨毒的眸光若能寄物附体, 怕已挑起地上长剑,戳她几个透明窟窿。

「仓促?呸!我这一招实已克制了妳的后着,只恨功力不足,巧难破力── ──」忽尔闭口,杏眸烁亮,久久不发一语。

即使落败,一直以来她都是语气高傲,丝毫不肯示弱。倘若遮起眼来听二人 斗口,决计听不出被击落长剑、狼狈跪地的,是这名嚣狂不可一世的绛衣少女。

这是她初次在「敌人」面前,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几乎忘了继续挂着那副 睥睨尘寰的清冷假面。

「水月停轩的武学是极好的。」蚕娘怡然接口:「基础扎实,浑无花巧,难 得的是不矜姿态,鼓励门下创制发想,虽是一片软绵绵的花拳绣腿,只消能淘出 一锭硬货来,必是足两足秤,不惧烈火熔炉的眞金。」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以她的身分与能耐,能如此坦率地予以赞赏, 杜妆怜自是十分受用。

况且,这名个子奇小、薄纱掩面的银发女郎所提见解,与杜妆怜的看法不谋 而合。

她十四岁上便得掌门人破格允准,得以进入凝芳阁翻阅历代先贤留下的剑式 图谱。然而,少女的雀跃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她就发现:架上绝大多数的著作, 拿掉好听的名字、花俏的姿势后,实战威力明显高于入门「水月卅六势」的,居 然寥寥无几。

理论上有所创见者,多无成熟的套路予以左证;招式威力强大的,则不离入 门基础之圭臬,说「创制」未免太过,不过是爬网精炼罢了…………杜妆怜突然 明白了掌门人的苦心。

这台「破格入阁」的大戏,其实是测试。若她被阁子里的红红绿绿迷花了眼, 证明她杜妆怜亦不过尔尔,并非水月一门期待了百年的「剑种」。

杜妆怜出得凝芳阁后,加倍锻炼入门卅六式,直至疯魔之境,令那些期待她 从阁里带出瑰丽奇巧的上乘剑法的师姊妹们────或许怀有一丝小心遮掩的妒 意────大感失望,有人猜测古谱难懂,致令空手而回,也有说是杜妆怜有意 藏私,秘而不宣的。

而她只是默默加强基本功,由那些理论别致的古谱入手,一一用水月卅六势 加以印证、切磋球磨,以每年两到三部的速度持续创制新剑法,一跃而成门中的 风云儿,乃至名动东海,成为最受瞩目的剑坛新秀。

银发女郎信口而出的评价,令少女大为改观,不得不对这名修为奇髙的外道 另眼相看────杜妆怜对武功高于自己的人,未必存有相称的敬意。她的年轻 本身就是原罪,光阴则是无法超克的敌人,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悟剑练功,杜妆 怜有自信能打败任何人。

包括眼前的银发丽人在内。

二度交手,两人话不投机,仍以分道扬镳收场。蚕娘继续尾随,杜妆怜亦提 高警觉,明白身后有双不怀好意的浅笑美眸,不知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却无一丝 惊惧惶恐,只是冷眼以对。

一个月内,蚕娘引她挑了恶名昭彰的匪窟狼突寨,单人孤剑杀了百多名匪徒, 继而巧妙设计,让杜妆怜在一日之内,连斗东海剑界异数「云山两不修」,令两 名高人弃剑认输。

她于正午前约斗「圣命不修」莫壤歌,莫壤歌自矜身分,斗剑而不斗力,杜 妆怜全力施为,在四方风神剑下走过百余合,最后以发沾梅瓣,一招落败,立即 赶赴下一场,与「湎淫不修」须纵酒的投虹剑式战至黄昏,眼看支持不住,篱外 忽来一片袍影,却是莫壤歌从天而降。

「喂喂,老怪物,后山是我的地盘,今年『梅下之约』黄啦,我正和罪魁祸 首算账,你来捣什么乱?」须纵酒抽身后跃,落地时袍袖一翻,抱出一只酒坛, 全不知哪儿变出来的,以蛇叉状的奇特剑尖抄酒水入口,宛若杓樽,点滴不漏。

莫壤歌没理他,整整袍襟,冲杜妆怜长揖到地,垂眸道:「上午之战,是我 败了。梅瓣虽落于姑娘发上,亦落在我衣领间。」由颈后重领之交,拈出一瓣润 白馨香。

须纵酒愕然道:「这小娘皮先战了你,才来战我?」转念一想,不由得鼓掌 大笑:「这样看来,是我败了啊!战过『四方风神剑』,还能与『投虹剑式』缠 斗如斯,眞个是后生可畏!老怪物,到头来,咱们都败给了韶光岁月,大块文章 啊!这梅下之约,还继续么?」

葛袍高冠的年老书生淡淡一笑,推开柴扉,掖杖而入。

须纵酒才见他未佩长剑,改持一柄细角杖。「封剑归隐」这样的大事,在他 这位数十年的老对手、老朋友身上,不过就是出门时换了柄随身物的程度。

「斗剑就不必,斗酒则不妨。」莫壤歌捋须一笑,解下高冠。

满面于思、披散灰发的压酒汉子哈哈大笑,将所用的灵蛇金剑折成两段,剑 柄那段扔了给杜妆怜,笑道:「小丫头,多谢妳啊!砍了那株梅树,解了我俩1 1十年来的死结,回头一瞧,还眞是蠢得紧哪。」径拿剑尖那截抄酒喝。莫壤歌 随意在他身旁坐下,接坛便飮,旁若无人。

杜妆怜很想说「不是我砍的」,她压根不知道两人口中的梅树在哪儿,那截 惹祸的新开梅枝,是莫名其妙就插在她行囊上的,想也知道是谁搞的鬼。但老人 们已不再听她说话,徜徉于梅酒间,连她何时离去亦未留心,风里只余疏朗洪笑, 怀中更无一物留萦。

从这天起,东海北境两大剑界传奇于焉退隐,世上再不闻「云山两不修」的 名号;使11人封剑的绛衣少女,声名因而震动天下。

「青春,就是妳得以致胜的本钱。」

当蚕娘再度华丽现身,面对少女疾风怒涛似的指责时,居然嘻嘻一笑,脸不 红气不喘地说。

「四方风神剑:投虹剑式,皆是上乘剑法,由外修内,卓尔成家。须、莫两 位不靠什么神奇遇合,年轻之时闯荡江湖,为家业门派奔走,于大大小小数十、 乃至数百战中累积经验,求存保泰;及至从第一线退下来,潜心钻研剑术,而成 一代剑尊。

「妳水月一门的武艺,大抵不脱这个路子。依妳的天资颖悟,以巧补拙,较 之江湖上寻常的二三流人物,可短十年之功。这样的对手无论多寡,只要不是一 股脑儿全围将上来,一| 应付,自是游刃有余。」

杜妆怜经狼突寨一役,已有深刻体会。她虽非初次夺取人命,但一次面对这 样多的对手,个个凶狠淫毒、嗜色如命,稍有不愼,下场惨不堪言。

扛住这等厮杀拚搏的压力,在有限的时间内制订策略,依序袭杀,让她明白 自己的实力,领先江湖水平如此之巨,于比武过招、乃至杀人胆色,皆有长足进 步。「然而,这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妳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 他们无论在剑的领悟、反应,甚至心性修为皆不逊于妳,内力却远在妳之上;莫 壤歌不运内力,只以招式斗妳的气度,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飮酒的从容,妳 最少要花二十年的工夫,还不能有什么差池,才能追上。这当中有十年的差额, 妳打算拿什么来塡?」

杜妆怜几度欲语,终究无言,只咬得桃腮绷紧,杏眸沉锐;与其说是对蚕娘, 更像同自己呕气似的。

银发女郎好整以暇,从容笑道:「别这么较眞,咱们只是讨论讨论,想想有 什么可能性。从道理上说,要缩减这十年的差距,不外两个方向:找一门更好的 内功心法,用技术换取时间。」

杜妆怜可不缺心眼,这女子想尽花样搞东搞西,无非就是让她改投师门,拜 在那个什么宵明岛的门下,导出这种结论可说是毫无悬念。让她意外的是居然还 有第二个办法。

「若技艺换不了时间呢?」

蚕娘见勾起了她的兴趣,忍着窃笑,施施然道:「那就用时间换取时间。那 『湎淫不修』须纵酒也说了,世间至猛,莫过于韶光岁月,再强的人于此之前, 也只能慨然言败。唯一能对付时间的,想来也只有时间啦。」

染红霞听到这里,不禁微怔。

「说是这样,却要如何拿时间,来交换时间?」

却见帐里蚕娘一笑,抿嘴道:「傻丫头,关于这点毋须言语,妳亲眼来见, 便知怎么回事。」

袍袖一扬,纱帘卷起,赫见帐中锦榻之上,卧着一名极其娇小、宛若人偶的 冶丽女郎,瓜子脸蛋、藕臂长腿,就连浑圆饱满,将织锦肚兜高高撑起的胸脯, 比例皆无异于寻常成年女子,偏生就是小到了极处,彷佛被什么妖法缩小也似, 半点也不眞实。

这是染红霞第二次见得蚕娘前辈的眞面目。

当日祭殿匆匆一瞥,兼且山腹内光照有限,依稀记得前辈的相貌是极美的, 当是驻颜有术,其余印象,多集于她异乎寻常的细小之上。直到此刻,才忽然意 识到问题所在。

她在三奇谷中,听耿郎提及蚕娘前辈之事,知她曾指点过「鸣火玉狐」胤丹 书的武功,渊源极深。在胤丹书初出茅庐前,蚕娘便已是大高手、大前辈,便无 蚯狩云之年岁,料想亦相去不远。

对照此际向日金乌帐内,闲倚绣枕的小巧女郎,除开身子奇小不论,那张俏 丽动人的面孔至多二十五、六,同染红霞自己差不多,肤光泽润,弹性骄人,是 货眞价实的青春紧致。比起脂粉不施、镇日操劳门务的大师姊,约莫还小着些, 怎么都无法与「前辈高人」四字联想在一块儿。

「这,就是答案。」

瓷偶般细致的小小女郎,伸出玉笋尖儿似的食指,点着同样精致绝伦的光滑 脸蛋,抿着似笑非笑的淘气唇勾,既像示威,又有几分炫耀意味。染红霞完全能 想象当年师父的心情。

「岁月之所以如此惊人,在于谁也无法抵挡光阴的摧残。一且老去,不仅美 貌消褪、鸡皮鹤发,就连血气也将日益衰颓,就算把内息练得再精纯,也无法同 少年人一拼血勇。『岁月如刀』,说的就是这个。」

蚕娘正色道:「但我宵明岛一脉的武功,却能抵挡年华老去,将肉体维持在 最巅峰的状态。若妳练了三十年内功,身体依旧维持在灿烂的二八年华,丹田里 却较那个年纪时,凭空多出三十年内力,那么岁月对妳的敌人来说是把刀,但对 妳…………或许就不是了,对不?」

杜妆怜赫然惊觉:蚕娘提供的,是第三个、也是最最完美的答案。

宵明岛的镇岛绝学天覆神功,不但练就强横内力,亦能常保青春。只要放下 水月停轩,抛弃曾给她及她留下的,随蚕娘返回宵明岛,就能得到天下无敌的武 功,还有永不衰老的美貌I「…………来不及了。」她淡淡说道,忽然沉静下来。 「我已立下毒誓,就算死,也绝不向妳磕头拜师,乞授技艺。我杜妆怜说出口的, 决计不会更改,妳的法子,永远不会是我的法子。」

蚕娘虽然吃惊,但并不生气;相反的,这样的倔强甚对蚕娘的脾胃,唯一比 听话更招蚕娘喜欢的,就属硬气的孩子了。

心中彷佛有蝴蝶在飞舞的银发女郎,这一路便同杜妆怜耗上,除暗中保护、 助少女应付盛名之累,也没少惹了麻烦给她「玩玩」,乘机展示天覆神功的威力, 向心高气傲的少女预示将来的可能性。

杜妆怜对这位本领奇高、怎么也甩不掉的尾行跟踪狂,自没半分好脸色,然 而不可讳言,了解越多,她不得不承认天覆神功的是一门博大精深的武中瑰宝, 绝非外道邪功,此功之长,恰是本门所欠缺,完全能补她内力不足的弱点。还有 那青春永驻的绝大诱惑,世上恐无女子能抵挡…………

但她发了誓。誓言不能更改,遑论乖违。

蚕娘不动声色地观察染红霞的表情。她从这一段开始,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 样子,笑容既骄傲又满足,丝毫不为师父的失之交臂感到遗憾,反觉安心。

这么耿直啊,难怪那小子如此挂心,是个好人品的姑娘。银发女郎在心底叹 了口气,抑着一丝淡淡歉然,含笑道:「她虽坚守誓言没肯学,我总想往她鼻下 掮点肉香,闻得久了,说不定便转了性,乖乖投向蚕娘的怀抱里。只可惜,始终 没能如愿啊。」

染红霞忍不住笑起来。

「前辈也太坏啦。换作是我,这梁子结得可大了,不讨回来不行。」

蚕娘俏脸含春,也笑了起来,眸中却无一丝笑意,似被触动心绪,一瞬间神 思飘远,只掩饰得不着痕迹,染红霞自无所觉。

半晌,她才耸肩笑道:「我缠了妳师父好几个月,顺便游山玩水,差点都不 想回宵明岛啦。她是不是也这么开心,我不好说,只是从那时起,『红颜冷剑』 杜妆怜这个万儿,才眞正算是江湖上一号人物,走到哪儿都有麻烦,招人自招, 盛名所累。

「换作其他的年轻姑娘,说不定早哭着回去找父母师长啦,妳师父这点倒是 天赋异秉,天大的麻烦来了,也只一剑标去,绝不留情。」染红霞不禁咋舌。

杜妆怜杀业极重,在天下五道是出了名的,染红霞一直以为是妖刀之乱,以 及乱后的肃清行动所致,不料师父十六七岁时便以辣手闻名。

转念又想:被蚕娘这样的大麻烦,连续骚扰了几个月,经历过各式各样难以 想象的「挑战」和「劝说」,无日无之,最后失去理智,想上街随便杀几个人泄 愤,似也情有可原。

只可惜「麻烦」自身全无反省检讨的打算,多年之后依然如故。

蚕娘笑道:「妳带这身功力回转水月停轩,毋须多费唇舌解释,妳师父自然 明白。当年我弄她的手段,可比这个属害多了,『红颜冷剑』之所至,虽说不上 尸山血海、如昔日『死魔』盛五阴那般盛况,可也是热闹非凡,半点也不无聊。

「妳没屠光几个门派山寨,挑下几位剑坛耆宿,只带了天覆神功回去,连妳 师父的背影都看不见,别说摸着边儿啦。这样她还要责备妳,未免太不地道。」

染红霞「噗哧」一声,不禁摇头,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已稍稍抒解,终于 又来了几分年轻女郎的精神。

她心情放松,没大没小起来,含笑道:「后来蚕娘前辈,是怎生放弃收我师 父为徒的呢?以前辈之能,定不会轻易罢手。」

「妳太不了解我们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的心情了。」蚕娘啧啧两声,老气横 秋地教训她:「她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我只好去找别人玩 了呀!很希罕么?哼!」染红霞再也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后俯,抱着削平般的小 腹弯腰,腹肌都笑疼了。自三奇谷外与耿照分别,许久已不曾笑得如此开怀。

言笑之间,忽听蚕娘扬声喊道:「你们两个小子走快些!磨磨蹭蹭的,是缠 了小脚么?放他们进来不妨。」最末一句,却是对着院门外的四嫔四僮所说。

染红霞心想:「…………前辈还约了别人?」没敢太过放肆,勉力收声,一 抹眼角泪渍,环抱蛇腰的手不及放落,见耿照推门而入,差点跳起来,潮红未褪 的小脸如火烧一般,心虚已极,也不知心虚什么,偏生房内无一处可躲,瞪大杏 眸,对耿照道:「你、你你你…………」结巴一阵,空白的脑袋再挤不出其他字 句。

耿照还未开口,身后冒出一颗脑袋,笑道:「还有我、我我我。喂妳可别说 不欢迎啊,这就太伤人啦,闪瞎老胡的狗眼不说,这会儿连门都没了。」弄得染 红霞慌乱更甚,不是胡大爷是谁?

耿照见伊人在蚕娘院里,也吓了一跳,微一转念,料她急于解决体内的天覆 功异状,与蚕娘一道非但不奇怪,反是入情入理;瞧她这么个修长健美的出挑人 儿,涨红雪靥像小女孩般手忙脚乱,只觉可爱得不得了,当着老胡和蚕娘前辈之 面,不便说些抚慰的言语,求救似的一瞥身畔。

不就是让场面冷些么?瞧你们这恋奸情热的小德性!

老胡当仁不让,干咳两声,用力搨了耿照肩膀一记,朗笑道:「有你的啊, 小子!方才一路过来,谷里有哪个姑娘不是睁大眼睛双手握拳,娇声喊道『盟─ ───主────好────』?要不是蚍狩云严令禁止,我看她们一个个扑将 过来,一人舔上一口,能生生把你给撕了…………不错不错,有前途、有前途! 哈哈哈哈…………」

耿照目瞪口呆。哪有这种事啊?简直血口喷人!

「我相信在七玄盟主的带领之下,谷内决计不会发生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你 说是么,耿盟主?」染红霞端坐垂眸,不知何时已斟满了四只茶杯,捧起面前的 那只就口,房内宛若秋风吹过,令人遍体生寒。

「妳别听他…………不是这样…………并没有…………是、是,决计不会发 生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耿照欲哭无泪,终于放弃挣扎,拉过八角墩坐定,没敢与她目光交会。胡彦 之没想效果忒好,几句话就让满室粉红色泡泡瞬间汽化,揣了八角墩和茶杯,踅 到门边,极讲义气地一挥手,拍胸脯道:「别个儿不说,我最伤风,我最败俗! 是不是?我就坐这儿,最脏就到这里,好不?大家继续啊,当我没来!」对着门 坐下喝茶,崽到了极处。蚕娘在一旁看得可开心了,抿嘴道:「没来可不成,正 说到相关处。」胡彦之逮到机会坐回桌边,双手托腮认眞听讲,比塾里的毛孩子 还乖。

蚕娘跟着杜妆怜不久,在一处僻镇撞上了两拨黑道人马火并,杜妆怜无端被 卷入,也不甚在意,本想一股脑儿杀了,为民除害,岂料双方都有硬点子,见外 人杀进,遂由互斗改为连手,杜妆怜仗着剑法高明连杀数人,背门终是捱了一刀, 拖着伤体奋力逃出,免陷贼人合围。

小鎭没有可供栖身躲避之处,杜妆怜一路灭迹一路奔逃,在荒林中发现一座 堂皇气派的庄院,翻墙而入,来不及找药布裹伤,便昏死过去;醒来时,惊觉自 己趴在一间柴房模样的屋里,上身里外衣衫俱除,一丝不挂。一名青衣小厮背对 自己,握着蒲扇熬药也似,满屋都是浓重药气,难闻得紧。

「你奶奶的,这小子有前途!」

胡彦之单手抱胸,以拇指刮着下颔戟髭,忍不住插口。「脱衣疗伤,这是拐 带少女的节奏啊!看了人家的身子,有吃有拿,还不赚得满钵?要得,硬是要得!」 忘了「少女」是哪个,直到染11掌院的杀人目光电射而至,这才省起,赶紧低 头喝茶,不敢造次。

「你惨啦,今晚小心梦里挨揍。」蚕娘美眸滴溜溜一转,掩口坏笑:「那青 衣小厮不是别人,是你爹胤丹书。」

第二零九折湖柳未央,池苑依旧

胡彦之的表情像被一枚鹅蛋噎了喉咙。

耿照与染红霞我看看妳、妳看看我,终于忍俊不住,双双大笑起来,隔阂俱 都烟消雾散。

老胡回神,心想总算不是一无所获,都开心了就好,微露苦笑,挠着发顶讪 讪然道:「就说我怎没人教就懂这一招,原来是胎里带的。」染红霞心情大好, 难得取笑:「胡大爷,你再说下去,今晚梦里挨板子不算,怕得跪算盘啦。」胡 彦之坏笑道:「这个我兄弟挺有经验,回头我再好好请教他。每回惹11掌院不 开心,我看他都是跪着睡的。」耿照「噗」的一声失笑,以拳掩口,咳了两声, 满脸尴尬。

染红霞抹去眼角泪渍,娇娇地横爱郎一眼,双颊晕红,眸光盈盈,说不出的 妩媚可爱。若非碍于他人之面,耿照早已将她一把拥入怀中,饥渴地需索她柔腻 湿润的唇瓣。

老胡干咳两声,正襟危坐,大义凛然道:「说到俺爹脱姑娘衣裳呢,后来怎 么了?他们是在屋里,还是屋外啪啪啪的?」

「什么啪啪啪?」染红霞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话,狠狠瞪了他一眼。

蚕娘从绣枕堆里直起身,难得地露出正经的模样,直勾勾地望向染红霞,肃 然道:「染家丫头,蚕娘接下来要说的,怕妳未必爱听,然而都是我亲眼所见, 绝无造假。妳若不乐意了,尽可起身出门不妨,蚕娘也不来怪妳。」

染红霞玉靥微红,忽有些扭捏起来,显是想到了另一处。水月停轩历代执掌 门户,如非出家比丘尼,便是终生守贞的俗家弟子,杜妆怜坐上大位逾二十载, 贞节决计不能有亏。

虽说在众人口中,那胤丹书听似为人正派,品行端方,应不致欺负伤落单的 少女于暗室,然而褪衣裹伤一节,既尴尬又旖旎,听在已经人事、尽情品尝过云 雨滋味的女郎耳里,禁不住地浮想翮联;况且以师父的美貌,少女时定是娇嫩可 人,少年人血气方刚,一下把持不住,难保不会…………

她拧着衣角犹豫半晌,终究是好奇心盖过了「不闻师长之非」,银牙一咬, 低道:「前辈但说无妨,我…………我信师父。」吐息烘热,耳根脖颈都红了。

耿照想起她在云雨之际,那苦闷蹙眉、却又娇吟着深深陷溺难以自己的模样, 下腹一阵火热,若非坐于椅墩,少不得要出丑,赶紧收摄心神,又不肯错失玉人 娇羞美态,只拿余光偷瞟,依依难释。

房内气氛顿时旖旎暧昧了起来,连空气似都变得滚烫,如燔如炙,郁郁芬芬, 令人难以安坐。

胡彦之欣慰地交望二人,一如慈祥的长辈,连连颔首,温言劝道:「好了好 了,大白天的,别净想些伤风败俗的事。咱们独个儿的都不是人,都不用活了么? 快让前辈继续。说到俺爹正剥光了姑娘,准备啪啪啪呢。」

「…………并没有要啪啪啪!」身旁两人怒吼。

染红霞得蚕娘表态,这才稍稍放心,料想二人并无苟且,师父仍是清白的处 子身,只是裹伤理创,可不是单看了身子便罢,少不得肌肤相亲,胸乳腰背等羞 人之处,怕是无一幸免;于涉世未深、心思纯洁的少年少女,干系之甚,不亚于 交合失身。胡大爷不住插科打译,说不定也只是想稍稍掩饰,窥得父亲少年韵事 的那份尴尬。

蚕娘自是毫不在意,怡然续道:「在苏醒之前,杜妆怜整整昏迷了两昼夜, 砍中她的那柄刀上淬了极厉害的毒药,却非见血封喉、立即发作。那刀的刀主在 黑白两道颇有些名气,没听说有搞这等下作手段的风声,加上妳师父一路奔逃, 血气加速了毒气的运行,力尽时加倍猛烈地爆发出来,连我也未及防范。」

蚕娘在庄院里觅得药庐,本欲配制一份应急的方子,暂时压制少女体内之毒, 争取时间往刀主处取得解药。

岂料救了杜妆怜、并将她偷偷藏起的青衣小厮,也随后溜进药庐,配药煎制, 手法老练,用的方子虽与蚕娘所拟不同,仔细一想,却更加温和稳当,于「治标 不治本」的基础之上,尽力强化中毒者的抵抗力,并未将毒视为敌人、为求战胜 不惜破坏战场。

蚕娘微一转念,登时会意。「莫非…………他识得这种毒,可以弄到解药?」 益觉诡秘难测。

那小厮替杜妆怜清理血污,取来干净的针线缝合伤口,敷以金创、铺以药汤, 将她安置在栖身的柴房内,等到夜深人静,才悄悄溜到庄内园林深处,推着舢舨 入水,划至湖心一座小岛上。

蚕娘本以为此庄背湖而建,后来勘査地形,才知那湖竟是人工所掘,湖心的 假山小岛亦多见斧凿削切的痕迹;庄外高墙环接成一片,四周除了密林外,数里 之内无一处足以眺见湖岛的制高点,可见是有心之人不惜重金,布置而成。

那湖心的小岛似是一座牢笼,挖空的山腹中囚得有人,对外只一处高不盈尺、 宽约倍半的狭孔,孔外锁着粗大的铁栅,间隙仅容一只瓷碗递入,成年人的脑袋 欲钻,肯定卡死在栅栏间。

青衣小厮将沾着毒血的布片递入栅中,便在孔洞前长跪不起,也不说一句。

跪了大半个时辰,才听狭孔内传来一把嘶嘎刺耳、如磨铁砂般的破锣声响, 冷笑遒:「胤家小子!你这算威胁,还是求肯?威胁要有威胁的魄力,求肯要有 求肯的姿态。想威胁我,你还不够份量;若要求肯,你这又是什么态度?无论你 要什么,我的回答都是『休想』。滚!」孔中尘沙激扬,小厮尙不及起身,整个 人已平平滑出丈余远,膝血迤逦,在粗砾的石地上留下两道黒红长渍。

藏于树顶的蚕娘见状一凛:「好强横、好霸道的内劲!」但转念细想,又觉 不对:按此人显露的这一手,比自己只高不低,对她的潜伏却无所觉,也不懂收 敛形神,粗浓的喘息即使隔着山腹,蚕娘大老远便即听闻,甚能辨出其心绪起伏, 无论如何都不能是绝顶高手的修为。

小厮的膝盖磨得血肉模糊,忍痛不哼一声,没敢起身,咬牙调匀了气息,恭 敬道:「丹书不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前辈过去是大夫, 医者父母心,那姑娘身中剧毒,命在倾刻,中毒征兆极似『众生平等』,晚辈曾 在药庐的札记中读过,医谱却只字未提────」那人插口道:「所以你猜想, 这毒和我一样都是庄中禁忌,说不定出自我的手笔,是不是?哼,好狡猾的小子!」

蚕娘暗忖:「原来这孩子叫丹书。」自此记住了他。

便于两人一来一往间,身负监视武林秘责的桑木阴当主,已认出囚于假山石 牢的,应是昔年邪派中声威赫赫的名医国手,人称「焰摩双王」的吕坟羊。

这吕坟羊来历成谜,医术咸信与一支名唤「那落琉璃院」的魔宗余脉脱不了 干系,源同七玄,然而门派早已不存,无异于游方散人,与七玄中人并未特别亲 近;之所以被归入邪派,说到了底,还是因为手段残酷,专找活人试医毒,才得 这般声名狼籍。

否则,被时人呼曰「药师三王」、并列黑道国手的三位名医当中,「血尸王」 紫罗袈乃游尸门名义上的共主,「奈落无王」檀陀冥象率领恶鬼一道,与鬼王阴 宿冥争夺集恶道的宗主大位多年,皆一方巨寇,却无吕坟羊的昭彰恶名,其行不 言可喻。

十多年前吕坟羊无故失踪,自此杳无音信,留下无数捶胸顿足、徒呼负负的 仇家『。许多人以为这名魔头已悄悄死于人不知处,不想被囚在这个诡秘的僻镇 荒郊,陷于构造奇特的假山石牢之内。

名唤「胤丹书」的小厮并未反驳,想了一想,正色道:「我非不能要挟前辈, 只是不愿罢了。这些年来,我依前辈吩咐,自药庐里偷偷拿来药材,助前辈疗伤, 抵挡下在饭菜飮水里的各种毒药,幸而未被其他人发现。由此观之,前辈并非不 需要我。」

假山内吕坟羊重哼一声,冷笑道:「怎么,来邀功么?我可没求你这么做。 况且,『焰摩双王』平生从不欠人!做为回报,这些年来我指点你的医理毒术, 可不是那一屋子的破烂医书所能教出。旁人几辈子也求不来的眞传,抵你那一丁 半点的往来工本,拿你的小命都找不开!还什么价?」

胤丹书也不生气,思索片刻,又道:「前辈这话,也不尽实。前辈传我医理, 是免在取药时发生闪失,又或应变之际,多个能帮手的人。所谓『天助自助者』, 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吕坟羊冷笑不止。

胤丹书笑道:「我本想威胁前辈,若未得『众生平等』的解药,又或用了药 却救不了那位姑娘,今后我便不再来此,也不替前辈取药材和清洁的食物飮水了 ────但事实上做不到。就算我能坚持几日,之后必定还是会不忍心。既然做 不到,还是别这么说比较好。我是这样想的。」

吕坟羊冷笑,却没再出什么刻薄言语,显是想到了这几年间,他从一名小童 长成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那片始终未变的,替自己取药换食、说话解闷的好心 肠,亦非无动于衷。

良久,山腹内的死囚忽问:「这些年来我没问过你,为什么这么做。当初你 忒小的个头,什么事也不知道,料想也不是为了独步天下的医术而来────」 余下略去的那一句,极可能是「我自己也没想过会传授给你」。

胤丹书却没怎么想,随口回答:「一位照顾过我的老伯伯生前常说:『恻隐 之心,人皆有之。』人都有见不得他人受苦的心,当日我见前辈被囚,当下虽怕 得逃开,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以为自己够苦了,却无法想象前辈在这里的生 活,才拿了馒头回来────」

那是他一天里唯一的一餐饭。不能干活的人,是没饭可吃的。但五六岁的小 孩能干什么活儿?愿意给他一枚多的冷馒头,已是主事大人的慈悲。

胤丹书想起这段,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不只他陪伴了老人,老人 也一路陪伴自己,同是珍贵的缘分。岂料假山内忽响起囚徒狂悖狰狞的豪笑,低 哑的嗓子变得尖亢刺耳,厉声道:「天性?捞什子天性?老子平生最恨,就是这 两个字!没什么是天注定的…………这贼厮鸟的老天凭什么管东管西?再啰唆, 看老子把天棚拆了,天上地下,以我为尊!哈哈哈哈────────」

胤丹书面色丕变,抬头一看,暗叫不妙:「…………不好,忘了今日无月!」 要退已来不及了。

铁栅探出一只瘦削枯爪,污长的指甲弯如鹰钩,掌心「轰!」热浪卷出,原 本漆黑一片的狭孔内红光暴绽,如发大火;胤丹书连跑都来不及跑,整个人像被 一只无形的巨爪所攫,一口气越过丈余距离,凌空撞向狭孔!

须知人非死物,轻轻一扭间所生之抗力,胜过等重的木石。以擒龙手、控鹤 功一类手法隔空取物,蚕娘亦能办到,但要在一丈开外,将这么大个人凌空扯至, 不藉丝纟等外物牵引,无视其自身的挣扎反抗…………这般修为造诣,足堪睥睨 当世,夸称无敌。

而「焰摩双王」吕坟羊绝不能是这种级数的人物。

小小的银发丽人飞纵落地,正欲掠前,半空中的胤丹书却未放弃自救,双臂 圈转,在即将撞上岩壁的剎那间,掌出如弹子连发,劲力全迭在身前,做为缓冲。

这着不可谓之不妙,可惜他内息运转迟滞,掌势再巧、迭劲再准,终究抵挡 不了牢中凶人的隔空劲力,本该一头撞碎在狭孔周围,西瓜般碎得汁水淋漓,现 下至多是臂骨寸断之后,再换头颅,多吃零碎苦头而已。

蚕娘扑至少年身后,指尖已触及背心,蓦地攫住少年的无形劲力一去,狭孔 中的火光一霎黯淡,吕坟羊为胤丹书那一轮卸力快掌所慑,低声惊呼:「……… …鬼子母拳!」似已恢复神智,声音听来与前度无异,只带着一丝痛苦,颇受煎 熬。

外力倏空,胤丹书双掌一推岩壁,忍着膝伤倒翻落地,身手堪称矫捷,却未 留心身侧一抹银芒闪现,蚕娘又遁入树丛中,怪的是强如吕坟羊也没能发现。

「前辈!你…………你怎样了?」胤丹书挣扎起身,欲扑向狭孔探视,不料 火光又起,惊人的热浪袭卷而出,逼得他踉跄几步,一跤坐倒。但石牢前已无法 驻留,岩壁上冒出丝丝烟焦,彷佛有人在牢里纵火烘烤似的,胤丹书着地片刻已 禁受不住,未及起身,臀掌并用倒退开来,发梢眉毛根根卷起,发出淡淡烟气。

忽听湖岸那一头,一人提气喝道:「下作蟊贼!这个月提早发作了,想必痛 苦得紧,乖乖将宝物交还,我可饶你一命,还你自由!」声音不甚粗洪,却是字 字清晰,风柳水潺掩之不去,彷佛近在耳畔。

胤丹书低声惊呼:「糟了,是庄主!」赶紧爬入树影,免被窥见。

树丛之中,蚕娘柳眉微挑:「这个就是高手啦。却不知这捞什子『庄主』又 是哪一路?」见狭孔中黑影晃动,堵住焰光,却是吕坟羊凑近低喝:「由岛后离 开丨我来拖住他。带你那位姑娘来,『众生平等』依臣药之异,有数十种不同的 解法,眼见方知。她若是身子健壮,应能撑到后日天明。」

胤丹书会过意来,面露喜色,赶紧追问:「我煎了『还神汤』────」

「对症!确保她喝足份量。切忌碰水,要让伤口透气,以免化脓。」

少年一怔。「不敷金创药行么?我给她缝了伤口…………」

「想她死你就裹紧些。」吕坟羊没好气道:「毒未清,药气相侮相乘,金创 散里哪一味不是毒?浊邪害清,下半夜就死了,省事!」

胤丹书恍然省悟,差点跳起来,既钦服又侮恨,临去前朝狭孔长揖到地,三 顿乃止,藉掩蔽绕道假山后,悄悄入水,忍痛泅向另一头。

狭孔中火光复起,骇人的高热蔓延开来,全岛几无落脚处。蚕娘跟在胤丹书 后头,由同一处入水,却未离开,回见炽焰透出假山的每条石隙,伴着所囚凶人 的嚣狂豪笑:「太玄生!赤挺火蝎自生自养,不是谁的东西,有能者得之!想要 便来,老子等你拼命!」

湖岸上整排家人擎起炬焰,映得柳下一片通明,那庄主太玄生眉飞入鬓,蓄 了部乌亮美髯,面如冠玉,身量颀长,便以蚕娘来看,亦是一名难得的美男子, 暗忖道:「这小子倒挺俊俏,不知何故,要以『太玄生』这种假名唬弄人,其中 必有猫臌。」

她于武林现状如数家珍,通晓许多连门内之人都不知晓的秘密,对各门各派 成名人物了如指掌,放眼当今江湖,决计没有个叫「太玄生」的万儿,还得身负 这等修为,机率低到可以当作不存在,不禁微瞇杏阵,露出猫儿般的精光,饶富 兴致,便是浸在水里也不计较了。

至于那个什么火蝎的,似在书中瞥过,一下想不眞切。桑木阴对门主的要求, 仅限于「掌握武林动态」,以及「绝不插手干预」,对于人事外的时、地、物等, 没有同样严格的精通标准,蚕娘也乐得偷懒,少花气力多游玩。

反正再找机会打探就好。她对自己说,算是交代过去。

今夜又是一如往昔。

眼见湖心焰光烛天,立于疏柳湖岸的太玄生屏退了闻声而来的守卫,只留下 亲信,以免那无耻窃贼口无遮拦,又说了什么不该流传出去的内容,饱提内元, 扬声道:「蟊贼!待你携入的抗火之物耗尽,再无护持,除了被宝物烧成灰烬, 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届时我凿山入内取宝便是,何须与你啰啤?说到了底,也是 不想再有无谞的牺牲,大违道心。咱们虚耗了这十数年辰光不说,莫非你想把性 命也搭在这儿?」

抗火…………他妈的,寒蛟内丹就寒蛟内丹,这么多年了还遮着掩着,有甚 意思?吕坟羊狂气发作,纵声大笑道:「放屁!你这王八蛋没死,老子怎舍得死? 发你的清秋大梦去罢!」

「要不,你老。交代,是谁泄漏机密与你,教你前来盗取宝物的?」

太玄生对粗言反口毫不意外,差点没等他一轮骂尽,便如流水般接着说。

「此地隐密至极,那人唆使你来,岂存得好心?连累你白坐十多年苦牢,饱 受烈火煎熬之苦,他日机缘巧合,破牢而出,殊不知黄雀在后,那厮以逸待劳, 阁下却是何苦来哉?」

大同小异的对话,吕坟羊同他说过不下百来次,即使近年来太玄生似有些意 兴闹珊,好歹在每月太阴之气最衰、火蝎眞元最盛时,见着焰光冲出假山,总要 来上这么一次;听没听烦,吕坟羊都说烦了。

通常到这儿他就是一串污言唾骂,将太玄生的列祖列宗、家中女眷通通问候 一遍,到那厮忍不住了,夹尾巴悻摔滚开为止。

做为报复,往后数日间,若非断水断粮,就是食水中掺了什么厉害的药物; 放蛇放蝎、吹烟灌水、魔音穿脑,连在狭孔外炙烤乳猪野味,找美女淫声浪语就 地野合之类的下作手段,太玄生都使尽了,拿吕坟羊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论乳猪美女,最后都给骇人火劲炙成焦炭。约莫那太玄生也非不心疼,日 子久了,再不出这等蚀本花样;两边老套地喊几句,便即打道回府,拥美温衾, 免受火烤露冻无谓折腾。

吕坟羊本以为今夜亦当如此,一如先前每度。

然而,此际却已不同往昔。

鬼子母拳…………是鬼子母拳!他决计不能错认。

这是写给他一人看的密信,至今日他才发觉。

被囚禁十多年的邪道鬼医强抑兴奋,唯恐胤丹书泄露了形迹,上岸时被逮个 正着────当年他乔装改扮,潜入盗取赤挺火蝎时,这儿还是一片天然岩窟, 火蝎灼劲所及,半里内鸟兽绝迹寸草不生,除太玄生秘建的草庐,当眞哈也没有。

十数载倏忽而逝,按胤小子的描述,太玄生那厮不仅铲平了山头,将岩窟范 围缩限至极,还在周围挖出一座湖泊来,环湖建起园林景致、亭台楼阁,再用高 墙绕起;末了,还迁了左近几处小村聚落,广植树木,把此间永远埋藏起来,成 一遗世独立的秘境。

吕坟羊想象不出周围的模样,只知恍如隔世。他不能冒险让胤小子被太玄生 那老狐狸发现,须得转移其注意力,替胤小子争取时间…………包括明夜。

「…………寒蛟内丹早已被我吃了!」

他心念一动,冷不防用力嘶吼,随着肌肉的紧绷、血气的运行,火劲更加剧 烈飞窜,彷佛呼应着宿主的高亢情绪。

「太玄生,你以为我靠什么撑了忒久?一枚握在手中、塞在裆里的珠子么? 笑话!老子一早呑了蛟丹,吸纳运化,才得极阴之体,无惧火蝎威能!十多年你 嫌耗得久?老子下半辈子都同你耗上了,教你竹篮打水两头空!」

柳岸边,没听完便转身的太玄生倏然停步,眸淀精光。

「寒蛟」二字同「赤挺火蝎」,都是他亟不欲人知的禁语。后者关乎藏宝, 前者,却能连结到那盗宝蟊贼的身分。

吕坟羊并非不知轻重,闹个鱼死网破,太玄生绝了得宝的念想,头一件便来 找他算账,一吐怨气。因此,多年来吕坟羊偶尔会呕气似的喊出「赤挺火蝎」四 字,教他心惊胆战,却未提及寒蛟内丹,以免援兵未来,仇家已至。

这一喊,挑衅的意味也未免太过露骨了。太玄生不动声色,径对左右道: 「你们都下去。三日之内,不许给这厮送饭菜飮水,入湖者斩。」家人领命而去。

却听困居山腹的凶人喊道:「喂,太玄生!你知不知道,我用一样的法子也 取了火蝎内丹,正含在嘴里哩!你要不进来瞧瞧,我让你舔上几口,不收你钱, 哈哈哈哈!」

至此,太玄生确定他是信口雌黄,暗忖:「这厮关得久了,恐失神智,万一 对至宝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悔之晚矣!」心头微动,负手信步,沿环湖小径离去, 不理会吕坟羊的诟骂叫嚷。

另一头,胤丹书爬出湖面,将湿衣尽皆褪去,找了个隐密的树丛藏起,光着 屁股摸回柴房。

反正他本就不能被人发现,穿衣与否无关紧要,湿漉漉的衣裤却会沿途留下 水渍,放它一两个时辰自干无妨,万一被人发现追究起来,那可不得了。出此下 策虽是无奈,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路尾随的蚕娘腹中暗笑:「这孩子该说是太聪明了,还是太不聪明?虽是 进房良策,进得房内却不免要糟。」想象半身赤裸的小丫头突然醒来,惊见全身 赤裸的鬼祟少年,还不炸了锅?实在太令人期待啦!

然而,实际情况却比蚕娘欢欣脑内小剧场要糟。

杜妆怜没有生龙活虎地跳起来与他拚命,而是昏迷不醒,气息痦弱,泛青的 唇面甚已转紫,显然毒创爆发,压过了胤丹书先前的处置。胤丹书不及抹干身子、 翻出衣衫换上,忙将少女背上绷带拆去,果然清好缝合的创口上覆了层厚厚脓黄, 四周肌肤泛黑,极之不妙。

他跪在铺着被褥的草料砖上,以左臂为支撑,让少女趴在臂间,右手小心为 她刮去积脓,以酒水白布清理按拭;尽管动作极轻,杜妆怜仍是几度痛醒过来, 娇躯轻颤,软弱地挪动手脚,发出不明呓语。

少年专心为她理创,在少女挣扎最厉害、如小动物般呜呜低吟时,低声在她 耳畔抚慰打气,转移其注意力。

忙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清好创口,才察觉一对浑圆饱满的乳球在臂间挤 溢着,触感丝滑,细腻到不可思议;乳肉柔软无比,偏又能清楚感觉出尖翘结实 的桃形。他平生从未见过、甚至想象过世上有这等既美好又怪异的物事I回过神 时,两腿间的雄性象征,竟勃挺到连他自己都瞠目咋舌的境地,雄壮之甚前所未 有,差点忘了该尴尬羞赧,忍不住便要研究起来。所幸胤丹书还记得救人如救火, 赶紧放落半昏半醒的少女,找了条棉裤穿上,准备面对下一阶段的棘手难题。

前辈交代,「还神汤」得喝足份量,否则就是压抑不住、毒性爆发的下场。 先前之所以浅尝即止,盖因趴着的昏迷少女难以铺喂,胤丹书试了几回实在不行, 生怕她噎着,只得放弃。

他用接长的布巾缠过她两臂胁腋,小心避过伤口,半拉半吊似的悬高,让少 女支起半身坐着,偎紧着他赤裸的胸膛,饱飮了满口放凉的「还神汤」,捏开她 的下颔牙关,吮住少女丰润饱满的柔软唇瓣,一点I点将药汤喂入她口中。

胤丹书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心无旁骛,不愠不火,从不与人抢快,却往往能 比旁人早一步完成,且异常扎实。他将两大碗药汤喂完,天已蒙蒙微亮,第一丝 曙光从茅草顶的破孔射入,投在怀中少女的胴体之上。

即使在半昏半醒间仍不断挣扎、让他救治起来分外辛苦的杜妆怜,终于捱不 住困乏,沉沉睡去,他总算有机会好好端详她的面孔────在此之前,他的身 分是「大夫」,是救治她的人,少女的容颜皓腕只为观气诊脉所用,无有其他。

原来她生得这样好看。

鼻若悬胆,唇似玉珠,细嫩的上嘴唇微噘着,倔强得十分可爱;丰颊尖颔的 瓜子脸,配上一双如黛剑眉,看上去更是英气勃勃。虽没见过她睁开眼睛的模样, 不过又弯又翘的浓睫十分动人,肯定也是很好看的。

至于少女的身体,脱离了救人如救火的紧急状态,胤丹书便没敢多瞧,拉过 被褥掩上,以免她着凉。余光中映得满目酥白、似不见一丝毛孔的光滑肌肤,令 他不由心跳加速,直到注意力为少女的睡颜所攫。

杜妆怜的睫毛轻颤着,歪斜的小脑袋放松得很舒服,轻缓的微鼾透着少女独 有的娇憨,与她下半夜的挣扎不合作全然无法联想在一块;汗润的浏海鬓丝黏着 白皙的额面,出乎意料地有女人味,总觉很艳丽似的,胤丹书自己也说不上为什 么。

晨光里,少年俯视着浑无防备的女孩儿,用身体支撑着她,疲惫的面孔上露 出宽慰宠溺的神情,彷佛在说「妳也很努力呢」,为她拨顺湿发,彷佛怕把瓷娃 娃给碰坏了,直到他倚着破墙,自己也睡着了为止。

那是蚕娘一生当中,见过最美的画面之一。

倘若丹书知道,这名少女日后将逼死自己,他还会选择救她一命么?

还是会,蚕娘悲伤地想。「医者父母心。」她彷佛能听见他笑着说。

无论有着何种理由,她都无法原谅杜妆怜。 [ 本帖最后由 人面猴王 于 2015-3-12 22:09 编辑 ]第2页)(第3页)(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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