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发言人 烂烂 发言时间: 1998 八月 10日, 05点25分10秒
开学都好几个月之後,班上多了一位东方脸孔的女生。齐眉的娃娃头刘海
活像是艺品店架上卖给外国人的东方假娃娃。她脸上老是堆着笑容,但英
文太差了,要和所长谈入学的事,也拉了一个台湾女学生帮她。她是来打
工?还是来游学?还是要混别的?举世滔滔,大家都要讨生活。只要有办
法,谁碍了谁呢。
她人实在顶甜的,同班嘛,我也没帮她什麽忙,有一天她竟然送个莲蓉包
子来。这个小镇上的中国商店只卖些绿豆、春卷皮的小杂货,像这样『高
级』的莲蓉大包子,就只有坐半小时火车到布鲁塞尔或到安特卫普才买得
到。那时,她周末就是到安特卫普餐厅打工,工作那麽辛苦,要存钱缴学
费付方租,还送了这样特别的礼来,我对她说『你实在不用送礼物啊,太
客气了。』但她还是那样笑得眯眼,世故又熟畅的客套『没什麽
啦???』,天真和气的笑意加上实惠的甜甜礼物,她也真能抓准别人的
需求。
小镇上有个比利时人学中文的班,汤姆利用周末与晚上学中文也有两三年
了,他也常来我们家里坐坐聊聊。一天,汤姆突然带出一句他要让我们知
道,又不想装做太了不起的话:『今天我不能在这里太久,因为等一下我
要去接我女朋友。』
哇!果然好人有好报,汤姆终於有女朋友了。是谁呢?是广州来的那位女
生。
汤姆的确是个好人,头秃、圆肚,加上三公尺就闻得到的浓浓体臭,这些
抱歉的形状与味道使得一般人真的很难把他当成梦中的白马王子。不过,
他的确是个忠厚踏实的善良人。丑是丑,臭是臭,这些是天生的,有谁可
以说,猪八戒就没有追求爱情的权利?
如果他们情投意合,互得所需,恩恩爱爱,我们外人就应祝福,但我心里
还是闪过一点不祥的感觉。汤姆长得无法被一般人喜爱,这不但是眼睛看
得到,也是鼻子闻得到的感官事实。要容纳得下他无时不在、久久不去的
满屋体臭,要从他秃了头、肥滚滚的五官读到他的真心多情,这的确不是
一般女子做得到的。而我也觉得那位广州来的女孩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怎麽说,汤姆也寂寞久了,都是三十出头的人,化工系毕业後认真做了几
年工作,这几年欧洲不景气,他失业了两年,能在这段人生空档中有个爱
人,甜甜蜜蜜也是阴阳调和的花好月圆。
那他们的语言沟通呢?汤姆是讲荷文道道地地的比利时人,英文比一般比
利时人好。就如一句江湖活『床上是学习外语最好的地方』,这个广州女
孩应该也知道这是个事实。
那阵子汤姆的确是有点不同,房间多了些廉价的小框子挂画。一句『女朋
友送的』,他是说得平谈,但看得出他真的好珍惜与这广州女孩的感情。
至於她呢?她很早就没去上课了。自从缴了学费,注了册,到市政府拿到
一年有敦的暂时身分证,便专心到餐馆打工赚钱去,不再鸭子听雷地坐在
教室里上课。她现在是合法的学生,非法的打工女侍。合不合法是一回
事,最起码读书没有收入,打工有收入,她当然是选比较实惠的事情。
广州来的的确不同,一方面她剪个极度东方味的中国娃娃头,但她用的手
提包、穿的衣服却是一点也不社会主义。带金花的细跟鞋、耳上装饰的发
夹???,整个型看起来就是有『在外勤逛街、在家打扮过』的线索。台
湾同学提起她,有人乾脆把嘴一撇,称她是『最不像大陆来的女孩子』。
为了谢谢她去安特卫普打工时替我拿底片去送洗,我们提议找个中午,我
做些吃的过去,到她住的地方去。我们家的餐桌窄小得很,她住的廉价公
寓最起码还有个共用大厨房,摆起东西也方便。到了公寓厨房时,她一直
笑着说,『我煮了一个汤,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我不会煮哩,他们说放了
红萝卜会比较甜。』我一看那个汤,红的绿的白的,一些叫得出名字的蔬
菜,全都煮到无法辨认,惨不忍睹!看她笑得那麽好玩,我也相信这位二
十五,六岁的广州大姑娘,在中国老家是真的没下过厨。
她引我到到她房间,没有一本书,倒有几个白痴样的玩具狗放在书架上。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大的梳妆台上排了整整齐齐好几瓶香水与乳液。闪闪
动人的香水光泽,配上由高到低摆设的化妆品,整个画面活像百货公司里
蜜丝佛陀的柜台。想来这是她夜夜对之微笑的战利品。桌上有本台湾流行
的明星服装杂志,我讶异地问怎麽会有。她说『是楼上的J回台湾时,我托
他带给我的。你们台湾的彩色杂志很好看哩!』我心想,她的人缘果然很
好。J在台湾同学里,是个脾气别扭又小心眼的单身汉,没人喜欢和他来
往。这种没人缘的人物竟然会替她从台湾带东西,可见连J君也挡不住甜嘴
俏姑娘的魔力。
她没介绍房里什麽东西是汤姆送的,也没有任何意思想谈到汤姆,但那麽
开甜甜的笑,不会做菜又有什麽关系,荷文英文不通又有什麽关系,对中
文有兴趣的汤姆应该早就拜倒在这个中国搪瓷娃娃的裙下了。
她实在很爱笑,每个句点後面一定黏上咯咯咯的笑声。我又没说上什麽幽
默的句子,她也没说什麽笑话,但看到她时,她的嘴就是闭不上,光是
笑。看不出什麽事情真的那麽好笑,也不知道笑下面是用来掩饰什麽情
绪。中国人的微笑本来就很难懂,她洋娃娃式的笑更是没有理由。不解归
不解,又有谁喜欢老看到扑克脸?卖给外国人的中国娃娃不都是黑头发,
笑到眼睛眯起一直线的脸孔模样吗?
过了一阵子,我拿底片找她,想托她去安特卫普时顺便送洗。她说,不去
安特卫普了,现在已经换到这个镇上的中国餐馆工作。我自私又关心地问
她『为什麽?』她很不好意思地说:『那个老板吃我豆腐???周末打
工,周六晚上在餐馆过夜???』她吞吞吐吐不想再说这件事。
为了博得人缘,她可能少不了要与老板、後头厨房的人说说笑笑。如果这
个店没个老板娘,或周末暗夜里就只有她一个女人留在角落房间过夜,她
的床头四周可能是希满了饥饿的眼。一场误以为『妺有意、郎不能不从』
的暗色慾动不是没有可能上演???。在两相拚斗过中,她羸了还是输
了?我并不想知道,她低下头的眼珠中没有愤怒或控诉,却映出一种对
『错事』、『坏事』的难过。半年後,汤姆不经意地提到他与广州女孩分
手了。
虽然,当时没有镜子在我眼前,但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呜,可怜
的汤姆。我们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了。她配你,多少是委屈她;你配
她,更是辛苦你了。她抓着你谈恋爱,多少冲着你是洋人的分上。事实
上,她是要用身体绑住你,把自己留在比利时啊。』
汤姆一定也看得出我的好奇与心情,他自己先说了:『蒂娜﹝广州女孩的
英文名字﹞新男友是她工作餐馆的另一名男侍。她已经怀孕了,马上就要
结婚了。』汤姆继续说:『他是比利时人。你也知道蒂娜是很想留在欧
洲,但她男友比她年轻很多,才刚从餐馆学校毕业,她的语文能力只够在
中国餐馆打工,他们两个是很难有个稳定的经济基础。不过我还是祝福蒂
娜的。』
送走汤姆後,我与W赶快把屋里所有能开的窗户都开到最大。汤姆巨大的体
臭实在浓不好散,但他提得起,放得下的爱情却让我不知如何下结论,是
『猪八戒想吃天鹅肉,黄天鹅见好就飞』、『黑发蜘蛛精戏弄秃头大胖
獃』还是『痴情男子错爱无情花』?
他能把爱扩大到无悔无怨,但为什麽这麽伟大的情操与毅力就不能把自己
腰围瘦两寸下来?如果当初只是受不了她的撩拨诱惑,经过这番贺尔蒙的
翻搅後,他怎能坦然尊重爱人的叛逃?但汤姆也不是年轻不经事的毛头嫩
孩子了,从镜子里、从生活故事里,或许他也早知自己是难网到其它女
人,纵然是短暂的关怀与欢悦,两人也都是真心无悔,欢欢爱爱。流光岁
月中,人总是要用真爱去赌一赌自己的命运。广州来的她敢赌这块跳板,
汤姆敢赌这段谁都不看好的恋情,爱到最深处的交集,其实也就是一场两
人都有心的赌局。
小镇那麽小,要不碰面也难。一天在红绿灯旁遇到了她。她肚子已大,脸
上也有了微微的水肿与怀孕荷尔蒙带出的痘子,笑,还是没变,她就住在
十字路口再过去一点点。下个月我就要回台湾了,我们约了第二天在她家
聊聊。
我带了自己做的蛋糕过去按门铃,她住的地方比过去那公寓是好了一点。
看到桌上一盘排得整整齐齐的丹麦奶酥,那种细心摆设让我想起她排的香
水瓶罐风景。
她问我要不要喝咖啡,我说也好。她走两步到乾净如画的小厨房,迟疑地
看了一下架上的瓶瓶罐罐,打开雀巢即溶咖啡往咖啡器倒下去。我讶异地
问她:『这是即溶咖啡,不用煮,你是不是搞错了?』
她很不好意思自己当了一个洋人的太太,却不知道咖啡的事,七手八脚笑
着把咖啡倒出滤纸。
坐定後,她打开桌上粉红色的大相片本,里面是结婚当天的张张照片。我
问她有没有这里的大陆朋太帮忙,她笑笑的脸孔突然涌上一股阴森森的恨
意:『他们说得很难听???』她的黑眼珠往眼眶下方一转、嘴角往下不
屑地一撇,想到那些又毒又酸的话,她原先甜甜的表情马上轰一声翻到五
脏六腑毒气全发的恼怒。
『会害喜吗?』她马上回过神来,开心地说:『一点都不会。『爸妈同意
这婚事吗?』她微笑地说他们没意见,接着她就高兴地开始抱怨结婚注册
手续的麻烦:『刚开始他们要我拿到广州发的证件,等到我拿到了,又说
缺了这、少了那个,我还等叫大陆那边再补证件过来,好麻烦哦。』一想
到联络大陆亲友申请证件、寄证件的那些过程,她的嘴忍不住又笑开了,
两眼也眯得不住对这款麻烦事的欢喜。
她高兴地指着照片对我介绍:『那是我先生的妈妈、我先生的姊姊,她们
在帮我化妆???。这边是我们到湖边餐厅开的派对。』照片上,她年轻
的丈夫瘦瘦帅帅地,两人在花前、湖边,留下了成双的身影。
我不知道要如何祝福这位广州姑娘,从她第一次进教室羞怯怯的甜笑,到
最後顶着肚子翻看结婚相片簿时的快乐微笑,两款笑容中问不过隔着两
年。她要的战利品都得到了,我也只有祝福她肚里的混血小生命能拥有一
个快乐的黑眼珠妈妈。完
关键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