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相爱 作者：不详

当我应该走了，永远地走了，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为我，去寻找一枝菊花……

——安东妮亚。波齐


1、


是海边的一棵树。他们都叫不出它的名字。树冠是茂密的，但是并不高大，触手可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可以看得见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光环，都说是佛光。这样神奇的一棵树，浸染在海风里。看海浪与岩石的探戈。听飞鸟与鱼的悄悄话。有多少双手曾经轻拂过它的枝蔓，不得而知。只看得见满树的红丝带，满树的虔诚的心。


他穿一件蓝色体恤。个子很高，清瘦。脸色有些暗淡，可能是因为长途旅行的缘故，显得有些疲乏。他转头低声对她说，菱儿，我们要不要也系一根丝带上去？


她喜欢听他这样叫自己的名字。这之前有千百人曾经叫过她的名字，但唯有他叫得这样贴心。仿佛如同她是生长在他心上的一棵草本植物。也许，偶尔还会盛开出白色小花。散发着不被人察觉的淡淡的清香。

盛开在他的掌心里。


她点点头，说，好啊。


然后买了红丝带。

她把笔递给他，说，还是你写吧，你的字写得比我好。

他稍稍考虑了一会儿，写下：“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看了，说，再买一根红丝带。然后埋下头，写下：“愿天下眷属终成有情人。”


2、


这次到海边来，他们没有随团去四处参观，只是叫旅行社定了来回的机票和房间。


房间实在不小，靠窗的一角还安了张很古朴的书桌，摆放着一本旅游指南。房子面朝大海，有点潮湿，但是非常干净。他们第一天看见就觉得十分的满意。可以站在窗前，透过果绿色的纱帘，看碧蓝的海湾。仿佛油画一般的生活呈现在眼前。这样的景致，对所有的旅行者来说，都是幸福的事情。


于是他们哪儿也不准备去。所有的风景都比不上他望着她，她望着他，他们一起望着窗外。


就这样过一整天。


她突然对他说，你说我们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他抬起头想了想，老了……要是我们现在就老了该多好。

她忽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她试探着问，要不，我们还是改变决定，好不好？

他摇摇头，然后亲吻她的脸颊，说，这几天我们什么都不要想。好吗？

她说，好吧，我给你讲笑话。讲你没有看到过的标语。

他微笑着问她，什么标语啊？

她于是和他坐在双人床上，背靠着背，说，在河南的国道上看见的：抢劫警车是违法的！！

在铁路上看到的：横卧铁轨，不死也要负上法律责任。

北京某郊县的标语是：少生孩子多种树，少养孩子多养猪！

湖南某乡政府这样在墙上写着：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


他听完，哈哈哈地大声笑了起来。她总是能让他这样地开怀大笑。他的笑声又感染了她，然后他们一起在床上笑得滚来滚去。直到发现两个人的枕头上都有泪水。这泪水，猛地牵扯着他们的心，隐隐作痛，然后笑声嘎然而止。


房间里一片寂静。



3、


他和她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她不怎么和他说话，只是悄悄地看他。


于是，她总觉得他们真正的相识，始于一捧美丽的非洲菊。


那次体检，学校取消了他保送北京大学的名额。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他请了假。教室里的同学经过他的课桌旁，都是尽量地绕开。只有她，每天早读课的时候就把自己的笔记本放在他的课桌上。她看不得他课桌上空空的样子。只有把她自己的笔记本放在他的课桌上，想像他在身边，她才能在课堂上安心地继续听下去。


然后她去敲他家的门，在一个黄昏，带上一捧非洲菊。是鲜红的，红得令人心醉，红得令人振奋。生机盎然的生命，如他们的青春。


她站在他家的房门口，她在门外，他在门内。在眩目的斜阳下，只见一张红红的小脸，眸光像清澈见底的溪流，微笑荡漾开来。她对他说，送给你的。

年少的他说，菱儿，谢谢你。

那是他第一次那样深情地叫她的名字。


那一捧非洲菊从此留在他们的记忆里。多少次，他们总是会想起，那肆虐的红，那蓬勃向上的生机，那令人振奋的生命气息，一直感染着他们。

因为他们需要这样的一种力量，来与另一个词抗衡。

这个词留在他的青春里，如影随形。因为她对他的爱，也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这个词叫——HBV.又叫作乙型肝炎病毒。


4、


大学毕业以后，他本来联系了一家很不错的公司。可是在体检之后，对方拒绝了他的求职。

尽管他毕业于一个非常不错的学校，非常不错的专业，但是总是这样，在体检之后，无数次，遭拒绝。


她听人说，可以在体检的时候，找人代。很多HBV的人都曾经这样做过，他们说，不这样做，只能等着被饿死。她于是帮他找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农民。把钱和体检表塞进那个陌生人手里。


然后等结果。


可是，招聘公司去取了体检表，还是拒绝了他的求职。告诉他，对不起，你可能应该先治疗再来工作。

他问，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回答他，你有HBV.


那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她说，对不起，都怪我，我也不知道那个民工居然也有HBV.我怎么这么笨，事先也不问他一声，都怪我。

他说，亲爱的菱儿，这不怪你，不怪你。你知道吗？全中国有一亿两千人是HBV.也许那个民工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那天深夜，她在他面前哭的那个夜晚，他开始真正觉得心痛。想要离开她。那是他第一次想要离开她。


工作最终是由家人辛苦着帮着联系的。这件事情大大地伤了他的自尊。


他每年总是拉着她的手去打育苗。可是她是属于永远都不会产生抗体的那种人。于是，年复一年的检查。年复一年的担心。还好的是，她的结果始终是全阴，很健康。


他们尽量不参加会餐。他们总是在自己的小家里做一顿清淡的饭菜。他们是两个出门在外总是会带上饭盒的人。因为疾病的原因，他们受到的伤害已经很深，所以，不想再伤害到别的人。


人们都说他们有严重的洁癖。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他们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但是，他们有的时候也感激HBV.因为HBV让死亡变得可预期。他们很难得像其他的恋人那样没完没了地争执。下班后，他做菜给她吃。她讲笑话给他听。然后他们坐在窗前，静静地看书。


钱，对他们而言，够用就行。他们常常把钱寄给那些在报纸上或者电视上看到的绝望中的人。尽管不多，但是是他们的心意。唯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如何地爱着生命。


他们相爱着。


5、



他们准备结婚。两家的父母于是商定在一起吃顿饭。


她的父母是知书达理的人，不曾勉强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只是问她，真的考虑好了吗？

她肯定地点头。


可是她懂得自己父母的担心。虽然他们不好明说。于是，吃饭的时候，她将菜用公筷夹进他们的饭盒。

她陪着他用饭盒。

他的母亲，望着那两个饭盒，握着她母亲的手，说了声委屈她了。他们的母亲，各自的眼里都含着泪水，紧紧地握着手。

他们说，开心点啊，爸爸妈妈。


可是，结婚前一段时间，他开始觉得肝痛。去检查，发现转氨酶很高。医生要求住院。先是给他注射干扰素。干扰素无效上苦参素，苦参素无效被迫上贺普丁。

她每天去看他，给他带自己煲的汤，还时常给他带非洲菊。非洲菊红，非洲菊黄，非洲菊粉红……

她握着他的手，那样的瘦，那样的冷。她望着他身上好几百个针眼。她望着他手上的血管都变成了灰色。

他拉着她的手说，菱儿，护士小姐扎针技术挺好的，不痛不痛。

等他睡着，她走出房门。看到他的父亲，在医院的长凳上抽泣。那是一个老男人的眼泪。一个父亲的眼泪。他对她说，对不起。她摇摇头，已经泣不成声。


半年之后他出院，继续进行保肝治疗。

她亲手为他注射肝可舒。在他手臂上。她的一双小手，握着一次性针管，一直发抖。

他抱着她说，菱儿，我们分手吧，我不想你这样痛苦。

她异常冷静地对他说，我不怕。当我一想到全中国，也许每十个人里就会有一个人和我们有着相似的痛楚，我就不再怕，真的。


可是，有一天，他们开始觉得怕。


他的姑姑在一个深夜里，睡去，再也没有醒来。之前她已经出现了肝腹水，伴随肝昏迷。她经常出现幻觉。甚至有时候会背对着家中的墙壁就蹲下来撒尿。她很长一段时间大小便都需要人照料。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她，她日渐消瘦，瘦得仿佛就只剩下一层皮。


姑姑曾经是一个大着嗓门说话，走路像风一样快的女人。


他们去参加姑姑的葬礼。姑父一直哭着对他们说，她走得太痛苦了，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我们帮不了她，帮不了她啊。他们看见姑父的女儿一直趴在姑姑身上哭，她呼唤着：妈妈，妈妈，醒过来，听女儿叫你一声妈妈啊……


那次的葬礼，死亡离他们那样的近，他们甚至觉得仿佛死亡也正在向他们招手。这让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们的未来，他们的生活。


他开始感到痛入骨髓的凄凉，他猜测他的将来也许也会像姑姑那样。他不怕死，自从知道自己染上HBV，他就没有惧怕过死亡。但是他怕疾病到了后期，自己生活完全无法自理。他怕给家人带来的那种痛楚。他怕无尊严的死去。他尤其怕在他的心爱的女人面前无尊严的死去。


于是，他终于决定。分手。


她是如此地爱着他。她怕看见他有一天会变成姑姑那样。她想像过，也许某天听说他死了。然后她洒下痛楚的眼泪。可她怕亲眼见他在自己面前一天天死去。他是她最爱的人，可是她到底是帮不了他，帮不了。


于是，她终于答应。分手。


6、


他们相约去海边。


去海边，相爱。

去海边，尽情地相爱。

去海边，最后一次尽情地相爱。


他们相约着一步步走向分离。一步步走向寂静。一步步走向独自一人的生活。


然后回到故乡。分开。不再联络。不再相爱。


在海边生活的第三天，他们准备去潜水。换上了潜水衣，由小艇把他们载到深水区去，然后在甲板上等。已经是正午时分，潜水的人很多，需要排队，甲板上晃晃悠悠，她觉得有些头晕。望着不远的前方，有一只硕大的水母，在他们的甲板下方飘来飘去。


她喜欢那水母，晶莹透明，在碧蓝的大海上，自由自在地呼吸。她像一个小女孩似的，当喜欢一样东西到了语言无法表达的时候，就想要狠狠地咬一口。

于是，她指着水母对他说，快看，快看，我想吃掉它。

她用“吃掉它”来表达自己对那水母的喜爱。她是一个简单的女孩，语言简单，行为简单，思想也简单，她曾经想过一种同样简单的生活，一辈子。

他想她是饿了，很心疼地望着她。


轮到他们下水的时候，教练问他们，是新婚夫妇来度蜜月的吧？

他和她一起回答。


他说，不是的。她说，是的。

教练疑惑地望着他们俩。觉得这两人实在有些奇怪。


她恳求教练，下水以后尽量不要让他们分开。他们想牵着手一起到达深海。像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她很着急的样子，因为她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讲述清楚她其实如何地爱着他，他们又是如何地在相爱。

教练说，我们会想办法让你们在水里碰面的。


然后她看见了无数的彩色的小鱼。还触摸到了珊瑚礁。她在深海里找他。起初以为会很容易就遇见。可是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潜水衣，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像个木偶似的漂浮着，一样的茫然不知所措。她分不清谁是自己的那个他。也或者，他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大海实在太大，就像这个世界。有时候，错过了一时，竟然就是错过了一生。

在海底，她发了疯似的。她也没有想到潜入深海她要做的事情，竟然就是寻找他。可是她找不到他，怎么也找不到。周围全都是陌生人。

离开他在这深海，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


她向教练比了一个向上的手势，然后就被猛地拉上来。


甲板上有人靠在栏杆边，因为受不了水压，不停地呕吐。

他看见自己的菱儿也靠在那里，他冲过去，见她满面泪痕。她猛地扑向他的怀里，哭喊着：在海底，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

他说，菱儿，在海底，我也在找你，我也在找你……


7、


离开大海，回到故乡。他们共同的故乡。故乡飘着小雨。

刚下飞机，她接到这个城市传送给她的短信息。是天气预报。说是阴雨天还将持续。

阴雨天。她开始喜欢。


他们一人叫了一辆车，他帮她把行李放到车上。他对她说，走吧。

她看着他上车，对他说，走吧。


然后他和她的车起动，离开机场。在机场高速路上，他的车始终跟在她的车后。她一遍一遍地回头，直到雨越下越大。再也看不清他坐的那辆车。


她想起他，眼泪像潮水一样地涌上来。她开始觉得冰冷，觉得孤独，觉得心痛，像又一次置身那遥远的沧海底层……


她擦干眼泪，拍拍师傅的肩，说，停车。

他也拍拍师傅的肩，说，停车。

因为幸福，所以他们想要彼此拥抱，彼此亲吻，彼此最亲密的接触。然后，任一切燃烧，燃烧，成为灰烬，成为天堂，成为地狱，成为某种幻象……


他对她说，菱儿，你的身体这么美，我想占有，永远的独自占有你。

她说，我是属于你的。你要，就可以拿去。


然后，他们各自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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