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25】
二十五集
第一章
程宗扬张开手掌搭在眼上,运足目力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飘浮着一层雾状的
烟尘,形状宽扁,平而弥散。
「是步兵,大约有五六千人。」程宗扬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还混杂有不少
骑兵。」
臧修指着另一边道:「那边呢?」
程宗扬看了一会儿,「烟尘尖锐而高,那是一小队骑兵。数量……不超过二
百骑,大概是警戒的游骑吧。」
臧修笑道:「行了,你可以出师了。」
为了避人耳目,星月湖众人化整为零,分批前往江州。因为有小紫在,孟非
卿把几乎所有的好手,包括臧修、匡仲玉、吕子贞、马鸿……都放在这一组,无
论人数还是实力,都是最强的一支。孟非卿和月霜一起,提前他们大概四五日的
路程,这会儿应该已经抵达江州。
一路都能看到宋军正源源不断地往西开拨,单是自己遇到的人马,加起来差
不多就有五六万人。整个队伍前后绵延超过二百里,这固然是因为在本国境内行
军,不用太严谨,同时也表明宋军并不把江州的对手放在眼里。毕竟江州的守军
只有两千,而捧日、龙卫两军各有五万人,即使不满员,也有七八万人马。
渡过沅水之后,路上的宋军数量明显增多,为了安全起见,众人避开大路,
攀山越岭赶往江州。这一群人都是老江湖,路上遇到麻烦就远远避开,倒也没出
什么事。
吕子贞从林中掠出,纵身落在队伍前方,先向程宗扬敬了一礼,然后笑道:
「我看见夏夜眼的传令官,这一支应该就是宋军的前锋了。」
夏夜眼是宋军前锋主将夏用和的绰号,据说他双目如电,夜间犹能视物。这
次贾师宪出兵,以夏用和为捧日军主将,在这里遇上他的传令官,说明众人终于
赶到宋军前面。
程宗扬道:「老臧,你们车行那句话怎么说的?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既然碰见宋军前锋,咱们就先找个地方歇吧。」
众人都无异议,匡仲玉道:「这条路我走过。前面有个荒村能落脚。」
程宗扬看了看方向,「那边有点绕路啊。」
臧修道:「我们兄弟皮厚肉糙的,草窝都睡惯了,可紫姑娘累了一路,总不
能宿在野地里吧?」
看到臧和尚担忧的样子,程宗扬气都不打一处来,星月湖这班好汉还真够意
思,生生抬了一顶轿子走山路。死丫头这一路脚都几乎没有沾过地,哪儿半点辛
苦的?
「行啊。大家都不怕绕路,咱们就按老匡说的,去荒村落脚吧。」
「是!」臧修挺胸应了一声。后面四名军士抬起轿子,朝荒村奔去。
村子被山洪冲毁才荒弃的,一半的房屋都倒塌了,村中杂草丛生,到处散落
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只有村子的祠堂建在高处,还保持着大致的形状。
马鸿和几名同伴分头进入村子,查看完毕打出平安的手势。臧修等人这才进
入祠堂。吕子贞和几名军士扫净浮尘,在堂内搭好帐篷,然后各自在外面找好宿
处,留出守夜的人手,开始打水挖灶,埋锅做饭。
程宗扬掀开轿帘,「大小姐,下来吧。」
一阵环佩轻响,一个美妇先下了轿,然后扶着小紫出来。离开晴州不久,泉
玉姬接到六扇门总部传来的消息,让她立即赶回长安,汇报郑九鹰遇难的详情。
按程宗扬的意思,泉贱人干脆辞了公务员的职务,来给自己当奴婢就挺好。但不
知道死丫头跟她说了些什么,挥挥手就把她打发走了。
小紫拿出帕子,抹了抹他脸上的灰尘,娇滴滴道:「程头儿,你好辛苦哦。
今晚让阿梦陪你睡,好不好?」
「哼哼!哼哼哼哼!」程宗扬道:「死丫头,你就气我吧!」
从晴州出来有月余时间,一路上自己跟着二十多条精壮汉子同吃同住,真见
识了这伙兵痞的嘴脸,一到吃饭的时候,生生都是群活狼,而且这伙兵痞都是眼
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物,想瞒着他们偷香窍玉比登天都难,再加上臧修等人将
来都是自己的手下,即使为了不被自己的兵看扁,程宗扬也只好耐着自己那点心
思,活活当了一个多月的和尚。
那伙兵痞对死丫头可照顾得很,轿子就放在祠堂门口,小紫下了轿子便直接
进了帐篷。帐篷是用薄羊皮硝制成的,比一般的牛皮帐篷更加轻便,里面丝被、
绣枕、锦靠一应俱全,平常只供小紫和梦娘休息,自己连边都摸不到。
「程头儿,」小紫笑吟吟道:「让他们打盆热水来,人家要洗脚,阿梦也要
洗洗身子呢。」
死丫头明知道自己看到吃不到,还变着法子的逗自己。程宗扬扯开喉咙,让
外面的兄弟都能听见,「是!在下明白,小姐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想到再叫你好了。」
外面臧修正与鲁子印、吕子贞、匡仲玉等人商量。鲁子印和吕子贞都是中尉
军衔,分别担任一排和二排的排长,匡仲玉是一连的专职术者,加上目前已经在
江州的三排长少尉俞子元,这几人算是一连的核心。
星月湖大营是三三制,十人一班,三班一排,三排一连,加上连长直属的一
个班,一个连总共一百人。谢艺的一营有三个连,满员三百人。整个星月湖大营
有两个团,六个正规营,以及两个团部直属营,一共两千四百人。但自从星月湖
大营解散,所有军士或是解甲归田,或是隐身江湖,从来没有补充过新兵,孟非
卿估计,整个大营大概缺员两成左右。
程宗扬坐下来,「和尚,离江州还有多远?」
臧修道:「今天赶了九十里路,离烈山还有二十多里的路程。再花一天时间
过烈山,便进入江州境内,离江州城还有一百四十里,最多三天就能赶到。」
程宗扬这一路算是见识了他们的行军速度,由于鹏翼社已经被宋国盯上,出
于谨慎,众人没有利用鹏翼社现成的车马,而马匹在宋国是重要的军用物资,为
了避免节外生枝,渡过沅水之后,众人都是徒步行军,在全员负重的情况下,每
天轻松走一百多里,完全是急行军的速度。但考虑到这些人都是特种兵教练的体
格,这个速度也不算让人太吃惊,只不过苦了自己这个陪练,每天拉出来跑十趟
五公里越野,还连续一个多月。有过这样的经历,什么马拉松、铁人三项,在自
己眼里全都是渣。
「商量什么呢?」
「从哪里过山的事。」臧修道:「烈山有两条路,大路平坦但路程稍远,小
路近一些,但有几处地方不好走。」
「你们的意思呢?」
鲁子印道:「我的意思是走大路。反正现在已经赶到宋军前面,走大路更安
全。」
吕子贞道:「我认为走小路,宋军前锋已经抵达此地,以他们的速度,迟则
七日,快则五日,便会到江州城下。早一日到江州好早些做准备。」
匡仲玉道:「我也能同意走小路。小路的险峻对咱们这些兄弟们来说算不得
什么。万一有事,也比大路容易脱身。」
程宗扬扭头道:「老臧,你呢?」
「小路。」臧修画出烈山的大致走向和两条路径,指点道:「大路可以供骑
兵通行,今天遇到的骑兵,很可能和我们同一时间入山。如果走大路,我们再快
也快不过他们的战马。相比之下,还是走小路更安全。」
四人发表完意见,都停下来等程宗扬吩咐。
「大伙说得都有道理。不过我看走大路更合适。」程宗扬道:「咱们是分批
行路,每赶到江州一批兄弟,都在报告宋军所在位置。江州那边对宋军的了解,
恐怕比咱们更详细。你们觉得一旦知道宋军前锋已经接近烈山,萧少校那只小狐
狸会老实在江州等着吗?」
程宗扬指着大路的位置道:「我敢肯定,萧少校在大路派了人。如果我们走
大路,能第一时间与他们会合。」
四人一听就明白,星月湖的军士在山中埋伏,目的只有一个:袭扰宋军。四
人都是胆大包天之徒,听到有仗可打,顿时笑逐颜开,臧修道:「公子说得对!
明天入山,咱们就走大路!早点和兄弟们见面!」
几人商议完毕,饭蔬也盛了上来。这些年星月湖大营颇有几个跑到饭馆当厨
子的,甚至出了两位名动一方的大厨。可惜孟老大百密一疏,只顾着往队伍里塞
能打的强手,却忘了派个能做饭的来,结果自己吃了一路糙米煮野菜,不仅味如
嚼蜡,而且倒尽胃口。
「干!这是什么?」程宗扬从菜里拨出一条长长的东西。
「蚯蚓,熟的!」臧修一筷子挟走,「嘓」的咽了,咂着嘴道:「够肥!」
程宗扬嘴角抽搐了几下,然后扭头一阵干呕。
臧修意犹未尽地说道:「那年在北疆,我跟谢中校追踪真辽军的主力,因为
不敢生火,生吃了半个月的活蚯蚓,那滋味……」
「死和尚!给我闭嘴!」程宗扬铁青着脸捧起那碗饭菜,索性闭上眼一阵猛
扒。眼不见心不烦,一口气吞完,然后把碗一丢,「饱了!大伙赶紧吃,明天提
前一个时辰,寅时就走!」
「得令!」臧修等人风卷残云般一阵狼吞虎咽,然后各自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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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山是晋、宋与昭南三国交界的界山,东麓属宋,西麓属晋,向南绵延百余
里,越过栖霞山,就是昭南的昆吾城。
六朝各自扩张,国境相邻处,往往是大山大泽之类难以开发的区域。烈山峰
峦叠幛,山势高峻,由于雨量充沛,每到春夏之季,山上积雪融化,往往爆发山
洪,因此人迹稀少。
山间的道路说是大路,其实只是一些平整易行的地方伐去树木,能供车马通
过,平常只有六朝的商人和使节往来,如今江州之战一触即发,行人早已绝迹。
但这时,山岗高处正立着一匹健马,一名短发汉子跨在马背上,鹰隼般的双眼盯
着山下的大路。
一股烟尘远远驰来,形状尖锐,凝聚不散,看得出是一队骑兵正疾驰接近。
马上的汉子注视良久,然后将一根铜哨含在口中,吹出一串鸟鸣。
来的是捧日军的轻骑,一共两都,一百六十骑。军使刘宜孙很清楚这意味着
什么。骑兵一直是宋军的软肋,与步军每都一百人的配置不同,骑军每都为八十
人。表面上看,捧日军有四个军的骑兵,八千骑的数量远远超过其他禁军。但这
只是名义上的数字。事实上,即使在最精锐的捧日军,也有一半的骑兵没有马匹
可乘,整个捧日军的战马还不足四千匹。刘宜孙常常羡慕北疆那些崇拜苍狼和青
天的敌手,他们的军队出动时,往往一人携带三四匹马,而捧日军的骑兵两人才
能分到一匹马。
这两个都是捧日军少有的满员骑军都,隶属于捧日左厢第六军。今天黎明,
都指挥使郭遵越过指挥使郭逵,叫来刘宜孙和张亢,当面命令他们作为捧日军的
先锋,带领部属进入烈山,为大军选择营地。
如果顺利的话,自己就是第一支踏入晋国境内的宋军了。刘宜孙心里涌起一
丝激动,然后又省觉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旁边那个脸色冷峻的男子。
张亢比他年龄大得多,曾经当过一任知州,仕途也算顺利,不知为何莫名其
妙转了军职,而且还是从最低级的押头作起,离开临安前,才升到副军马使。因
为军使临时调任,才得以指挥这一个都,八十名骑兵。
与宋军相似,晋军同样不以骑兵见长。自己的八十骑人马精良,即使遇敌也
可攻可逃。当然,刘宜孙知道自己面临的对手并不是正规晋军,而是星月湖叛军
余孽,但星月湖大营全盛时,也仅仅是宋军中不入流的厢军,他们再强能强过自
己这支上四军最骁勇的骑兵都?
张亢显然不这样想,离开营地他就主张缓进,尽量保存马力。刘宜孙的理由
也很充足,捧日军营地离烈山不足二十里,全速奔驰,半个时辰就能赶到。在山
下歇息半个时辰,总比花一个时辰在路上慢慢走合算。
为大军开路,选择驻地,在刘宜孙看来,这是一份唾手可得的功劳。郭遵派
遣一个满员都作为协助,领头的张亢军职却比自己低半级,等于是给了他四个都
的骑兵让他立功,还没有人来分功劳。
郭遵这样照顾自己,刘宜孙也不敢掉以轻心。参战之前他作足了功课,知道
烈山不仅有大路可供骑兵驰骋,而且驻军的营地也是现成的,就在越过烈山中线
的晋国一侧,有一片开阔地,可供大军驻营--毕竟他的父亲刘平是郭遵的顶头
上司,捧日军左厢的厢都指挥使。刘宜孙所知道的信息,有许多是张亢做梦都想
不到的。
但刘宜孙也并没有因此小看张亢。父亲刘平文武双全,为人轻财仗义,刘宜
孙也不是一般的纨裤子弟,而且宋国崇文抑武,张亢和自己的父亲同样是进士及
第,却弃文从武,让刘宜孙平添了几分敬意和亲近感。
「张大哥,按你说的,在这里歇半个时辰,养养马力吧。」
张亢环顾四周,然后点了点头,喝道:「下马!」
隶属于他的八十骑立即勒住坐骑,翻身跳下马背。刘宜孙的手下纵骑小跑几
步,减速后才纷纷下马。
刘宜孙道:「大哥练的好兵,论起令行禁止,举止如一,小弟可差远了。」
张亢笑着说道:「你的兵也不错。」
刘宜孙道:「我听出使晋国的使节说,烈山的山路全长五十余里,可供四马
并行。过了主峰之后,有一片平原,因为三溪并流,叫三川口。」他拿出一幅自
己绘制的地图,指点道:「三川口离进山的位置大概有二十里。如果全速行进,
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赶到。」
张亢聚精会神地看着,没有作声。
刘宜孙道:「这样的话,我们半个时辰后进山,大军距离我们有十五里,等
我们到达三川口,大军离我们有二十多里,两个时辰左右能抵达营地,等傍晚扎
好营寨,最迟后天,我们就可以进入江州地境了。」
张亢指着地图道:「这是什么?」
「哦,使节说进山四五里的地方有条溪水,水面不宽也不深,不用下车就能
过去。」
张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不妥。我军远道而来,已经跋涉一个多月,
这二十余里路,大军过了午时才能走完。如果立即进山,半夜方能赶到三川口驻
营。大军夜行,又在山中,一旦遇袭,只怕立刻就要大乱。」
刘宜孙提醒道:「郭指挥使给我们的军令,是入山寻找驻营地。况且加起来
四五十里的路也不远,往日行军,都走过的。」
「那是在我们大宋境内。」张亢道:「到了此地,随时都可能有敌军偷袭,
宁可谨慎一些。」
「叛军所在的江州城,离这里还有一二百里,探子说,城中只有一两千的贼
军,现在正招募民壮守城,即使来袭,能有多少?」
身后的捧日军不仅有郭遵的第六军,还有王信的第三军和卢政的第七军,总
共六千余人,在刘宜孙看来,只用这支先锋就足以击溃星月湖叛军余孽,何况后
面还有数万大军。
张亢道:「卑职有一策,供军使参详:我们两都各出十骑,在前探路,另出
五骑,与营中联络。剩下的一百三十骑,缓缓进山,与大营保持十里的距离。」
刘宜孙道:「是不是太谨慎了?」
张亢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刘宜孙道:「十里太近了,反正总共二十里,不如速去速回。」
两人商谈片刻,最后张亢作出让步,同意把探路的减少到每都五骑,两两相
距一里,一旦遇敌,立即示警。这样主力一百四十骑与探马保持五里的距离,如
果真有敌情出现,也可以选择是作战还是撤退。
骑军依次入山,第五组出发不久,刘宜孙和张亢也乘马踏上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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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修回头看了一眼,「咱们被捧日军的娘儿们撵上了。」
吕子贞道:「只有两骑,我去把他们打发了。」
匡仲玉道:「后面还有,像是那两个都的骑兵。」
程宗扬道:「把兵刃收起来,咱们是赶路的客人,又没马匹。」
两名披甲的宋军骑兵拿出小旗,向后打出旗号,然后与他们擦肩而过,接着
又是两骑,同样打出旗号。不多时马蹄声响,一百余骑沿着山路驰来,将已经退
避到路旁的程宗扬一行包围起来。
一个年轻军官在马上道:「你们是哪里人?」
打扮成幕宾模样的匡仲玉点头哈腰地说道:「回军爷,我们是昭南人,从昆
吾往临川去,路过此地。听说路上不太平,雇了几个脚夫。这穷山恶水,小的正
担惊受怕,刚才见到几位军爷过去,心里才安生点。」
一个身材肥壮的男子道:「怎么这个时候去临川?」
「军爷明鉴,我们少爷家在昆吾,娶了临川王家的小姐,刚成婚一年,现在
回临川拜见岳父大人。」
刘宜孙笑了笑,「原来是这样。你们……」
张亢道:「把轿子打开。」
程宗扬挡在轿前,「将军,里面是在下的家眷。还请将军留几分面子。」
刘宜孙低声道:「张大哥,这不合适吧?」
「昆吾离临川一千余里,这些人却连马都没有一匹,抬着轿子翻山越岭,难
道不可疑吗?」
匡仲玉连忙道:「军爷明鉴!原本带的有马,前几日遇见贵军,把马匹都征
用了。」
刘宜孙暗叫惭愧,军中缺马,这种事屡禁不绝。即便上四军的捧日军,也没
少干过。他们从昆吾来,遇到的很可能是边境调集的乡兵。
张亢却不为所动,「本官是大宋捧日军副军马使张亢,尔等行迹可疑,本官
命令你们立即把轿子打开,接受官军检查。」说着他一摆手,身后的骑兵拉开弯
弓,搭箭瞄准众人。
程宗扬只好让开半步,张亢抬起马鞭,掀开轿帘,目光不由微微一闪。
轿中一个少女惊呼一声,连忙以袖遮面,掩住面孔。她眉枝如画,雪嫩的肌
肤宛如明玉,如水的美目流露出怯生生的神情,在她旁边还有个美妇,虽然低着
头看不清容貌,但香艳的气息呼之欲出。即便张亢这样的铁石心肠,惊艳之余,
也不禁想起我见犹怜这个词来。
程宗扬赔笑道:「军爷,这是贱内,从来没见过外人的。」说着塞来一把钱
铢。
张亢伸手一掂,便知道是银铢,他放下轿帘,然后朝手下一摆头。骑兵收起
弓箭,张亢也不客气,一边策马离开,一边将拿到的银铢一分为二,一半递给刘
宜孙。
刘宜孙从来没干这种事,连忙推让。
张亢道:「军中辛苦,多少让兄弟们得点好处。这钱取不伤廉,拿着吧。」
说着将剩下的一半交给本都的旗头,「老规矩,见者有份!」
张亢的手下发出一阵欢呼,看到自己手下的士兵虽然没作声,但都露出羡慕
的眼神。刘宜孙苦笑一下,只好接过来。
程宗扬远远看着两人在马上推让,「老匡,你说的那条溪水就在前面?」
匡仲玉道:「没错。那条溪看着平常,但里面都是碎石,稍不留神就伤了马
蹄。」
程宗扬笑道:「那好,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小狐狸的人只要动手,咱们就抄
他们的后路。」
说话间,刚才那名年轻军官调转马头,带着十余骑奔了回来。
臧修和鲁子印踏前一步,肌肉微微绷紧,不知道哪里漏出马脚。
刘宜孙喊道:「你们要过江州?」
匡仲玉道:「军爷,要去临川,江州、宁州可绕不过去。」
刘宜孙勒住马匹,「没人告诉你们江州要打仗了吗?」
匡仲玉忙道:「听说了。所以小的们才急着赶路。」
刘宜孙道:「江州你们去不成了。那里如今被一群恶匪占着,那伙人是朝廷
通缉多年的叛匪,杀人越货,无恶不做,我们这次去就是剿匪的。」
匡仲玉失色道:「这可如何是好?」
刘宜孙安慰道:「你们先回去找处落脚地方,迟则一个月,快则十天,等剿
灭江州的匪徒,你们便可以平平安安去临川了。」
刘宜孙是一片好意。他平白拿了钱,多少有些愧疚,这些人再往前走,后面
大军进山,想退都退不出来,特意前来提醒。
说话间,山坳后忽然传来战马嘶鸣,声音尖促而凄厉,刘宜孙浑身一震,扭
头看去,便听到一片兵刃交击声,接着是军士的惨叫。
惊疑间,旁边一名骑兵大声喝道:「军使小心!」
臧修一手伸进轿中,擎出他的雷霆战刀,抬腕朝刘宜孙的坐骑劈去。战马跃
起尺许,断颈血如泉涌,把刘宜孙掀下马背。
鲁子印、吕子贞等人纷纷动手,从轿中抢出兵刃,马鸿挥臂击碎充作轿杆的
大楠竹,抓出里面的铁矛,抬手将一名骑兵刺下马背。
刘宜孙毕竟是将门虎子,一偏腿甩开马镫,从鞍侧拔出马刀,挡住一名脚夫
的长刀。他手腕一震,惊愕地发现这些脚夫身手不是一般的强悍。
混战中,张亢带着人马驰回,他身边的一百余骑只余不足百骑,还有几个身
上带着箭矢,神情狼狈。
程宗扬喝道:「老匡、老马!」
匡仲玉不擅近战,早退得远远的,听到叫声,他戟指喝道:「去!」
一条绳索从轿下钻出,蛇一样昂起头,朝大路另一端飞去。马鸿飞身跃起,
铁矛一旋,挑住绳索,然后翻腕将铁矛笔直扎进山石。
绷紧的绳索立刻变成一道绊马索,疾驰而来的捧日军猝不及防,前面三骑顿
时人仰马翻,跌成一团。
张亢一手扣着弓,在距离众人还有十几步的时候,突然从马背上站起身,挽
弓、搭箭、瞄准、开弦、放箭一气呵成,利箭犹如流星,朝那个在轿旁指挥的公
子哥射去。
程宗扬抽刀劈飞箭矢,咧嘴朝张亢一笑。张亢面沉如水,冷喝道:「果然是
一伙贼寇!全都杀了!」他身边的数十余骑同时举弓,箭矢雨点般射向众人,另
外几人解下马刀,在战马狂奔的同时,俯身砍向绊马索。
捧日军的精锐确实有点门道,前后同时遇袭,还能保持阵型。这时近百骑连
人带马同时冲来,连臧修等人也不敢硬撼。绊马索已经被砍断,如果把使用长兵
器的马鸿等人调在前面,还能阻挡片刻,但刘宜孙带着几名手下在前苦战不退,
让星月湖众人无法排出抵挡骑兵的拒马阵型。
程宗扬叫道:「老臧!」
臧修放开对手,朝刘宜孙攻去,刀在半途,便发出雷霆般的战鸣。
张亢脸颊抽搐了一下,「雷霆刀臧修!」
「还有人认识老臧!」臧修大笑道:「白脸小将军,吃老臧一刀!」
双刀相交,刘宜孙的马刀立刻崩出一个缺口,手臂如受雷亟。雷霆战刀力道
未竭,在他臂上一拖,将他重金打造的犀皮坚甲斩开一道长长的裂缝。接着另一
个使快刀的脚夫飞身跃来,旋风般将那个救了他一命的部下劈下马,鲜血溅得他
半身都是。
张亢策骑喝道:「上来!」
刘宜孙目眦欲裂,原以为轻轻松松立下一桩功劳,谁知第一次上阵就折损了
这么多部下。即使能活着回去,有什么面目去见都指挥使和父亲。
「不用管我!你们走!」
两名骑兵挥刀挡住臧修,张亢一把抓住刘宜孙的背甲,将他拖上马背,「徒
死无益!活着才有翻本的机会!」
捧日军的骑兵已经收起弓,摘下鞍侧的短矛,排成冲锋的阵型,一边抵挡来
袭的兵刃,一边跃过跌倒的同伴,往前厮杀。
孟老大说过作战的八条戒律: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
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这支骑兵占了八勿的一半,如果硬
拚,损失不可避免,敌人跑了还能再打,这班手下死伤一个都够自己心痛的。
程宗扬叫道:「不要硬挡!打两翼!」
臧修等人让开大路,从侧方将敌骑一一刺下马来。捧日军前方压力顿轻,张
亢以文职从军,但弓马娴熟,丝毫不弱于刘宜孙这样的将门子弟。他抓住这一线
生机,趁后面的伏击者还没有追来,带着残余的数十骑毫不停顿地直闯出去。
战斗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张亢等人刚逃出百余步,身后十余名被这群脚夫
拦住截杀的骑兵已经没有活口,只剩空鞍的马匹四处跳逸嘶鸣。众人收拢了逃散
的马匹,把受伤哀鸣的战马补刀杀死,免得它们受苦。
山坳后的搏杀声渐渐低弱,片刻后,一匹快马从山坳中驰来,程宗扬远远看
见,笑着对臧修道:「咱们俞老板看起来够精神的啊!」
第二章
俞子元穿着一身青黑色劲装,背着一柄长刀,看上去精强干练,哪里还有半
点商人的市侩气?他利落地跳下马背,向程宗扬敬了个军礼,「程少校!」
程宗扬左右看了看,「老俞,没认错人吧?」
俞子元朗声道:「团长孟上校前天晚上已经抵达江州,宣布命令,授予公子
少校军衔,任一营营长。同时一营、六营设为一团,由公子暂领,四营、五营设
为二团,由侯中校统领,二营和三营为三团,由孟团长协助月小姐统领。」
孟老大着手将星月湖大营交给岳帅后人,将部队重新编成三个团是第一步,
看来一营和六营就是小紫的嫁妆了。
程宗扬道:「怎么是你们打头阵?来了多少人?」
俞子元笑道:「是我向萧少校要的差事,都是我们一连的兄弟,当然该我来
接应。城中人手不足,我这趟只带了一个班,十名兄弟。」
程宗扬道:「十个人就敢打一二百骑的伏击?」
「我们接到的命令只是袭扰,萧少校要求将宋军进驻三川口的时间拖延两到
三天,若不是遇见大伙,也打不成这样。」俞子元笑道:「何况顺利接到长官,
属下已经立了一功。」
程宗扬偏着头掏了掏耳朵,「长官?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臧修大声道:「程长官!多听听就顺耳了!」
旁边的军士发出一片笑声,程宗扬板起脸,挺胸凸肚地说道:「严肃一点!
注意军纪!」
「是!长官!」
笑声中,俞子元道:「属下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不能陪长官回江州,先派一
名兄弟给长官领路。」
「你们人手本来就不多,还派什么人呢,我们自己去就行了。」
臧修挺胸道:「长官!不如让我带一半兄弟留下,反正都是我们一连的人!
有两个班,也好照应!」
「臧和尚,你能不能不叫长官?」
「是!长官!」
「你以为这样我就让你留下了?休想!老吕,你带十名兄弟留下。」程宗扬
告诫道:「记住,保命第一,其他的都是小事。」
吕子贞喜形于色,臧修垂头丧气,接着俞子元带来的军士也赶了过来,同袍
相见,场面更加热络。
趁众人说话的工夫,程宗扬敲了敲轿子,「死丫头,你没事吧?」
小紫懒洋洋道:「好气闷呢。」
「就快到江州了,等你好一点了,我带你骑马。」
这场伏击前后不过一刻钟,捧日军丢下的尸体就有三十多具,俘获了近四十
匹战马,对于缺乏骑兵的星月湖大营不无小补。众人收拾完战场,又砍来树枝做
成轿杆,用四匹马前后驮着轿子,一行十余人带着剩余的马匹赶往江州,与大营
会合。吕子贞则带领十名军士留下来,与俞子元一起执行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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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时分,程宗扬一行终于看到江州城的轮廓。早己闻讯在城外等候
的一彪人马立刻迎了过来,当先一骑金冠束发,锦衣白马,风流英武,正是小侯
爷萧遥逸。
「程兄!」萧遥逸远远叫道:「你可来了!想死小弟了!」
程宗扬露出笑容,这小子一点没变,被王茂弘踢出建康,宋军又大兵压境,
还是一副神采飞扬,牛气冲天的样子。
萧遥逸跳下马,先向轿子揖了一礼,「紫姑娘一路可好?」
小紫掀开轿帘一角,笑盈盈道:「奴家好,小侯爷可好?」
萧遥逸笑道:「万事俱备,只待宋军!」
小紫嫣然一笑,放下轿帘。
臧修立正向萧遥逸敬了个军礼,「萧长官!」
萧遥逸还了一礼,「臧连长,好久不见了。」
臧修昂然道:「能在岳帅旗下与诸位长官并肩作战,是卑职的梦想!」
「好!」萧遥逸叫道:「苏骁!」
他身后一名军官踏前一步,正是自己在晴州见过的抛弃秦军右庶长爵位,奔
赴江州参战的苏骁。
萧遥逸道:「带臧上尉和各位兄弟去大营报道。」
「是!兄弟们随我来!」
苏骁翻身上马,带着众人驰入江州城。
萧遥逸转身结结实实给了程宗扬一个拥抱,大笑道:「此番我们兄弟又可以
联手纵横天下!」
程宗扬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怕啊?我们刚和捧日军交过手,比建康的禁军
只强不弱,别说七八万,就是两三万这样的精锐,你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萧遥逸道:「你看我的江州怎么样?」
「好地方。一马平川,连树都没有几棵,都是没开垦过的良田呢。」程宗扬
道:「不过打仗就惨了,无险可守。宋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几万人随便摆个什
么大阵,当场就要你难看。」
「程兄说的不错。」萧遥逸举着马鞭道:「从烈山西麓一直到大江,一百余
里都是平原,大军尽可以从容布阵,易攻难守。怪不得王茂弘这么大方拿出来,
原来老家伙又摆我一道。如果不是有程兄帮忙,我只好带齐人马,到山中拚死狙
击宋军了。」
程宗扬讶道:「我帮什么忙了?」
萧遥逸笑道:「你不会是忘了吧?看!」
程宗扬顺着他的马鞭望去,只见江州城前多了几个奇怪的东西,头大底小,
形如哑铃,颜色灰扑扑的,怪模怪样矗立在城门前。
驰近看时,才发现那是六座城堡,每座相隔六十余步,分成两个品字形,排
列在城墙之前。城堡形状与他见过的完全不同,底部呈圆形,直径不过两丈,高
度却将近五丈,比后面的城墙还高出一丈,顶部呈方形,上面还有城堞和哨楼。
城堡通体看不到门窗,也没有石块堆砌的痕迹,粗糙的表面呈现出深灰的颜色。
「士敏土?」
「没错!要不说你帮了我大忙呢!」萧遥逸道:「江州的城防几十年都没修
过。进城的时候我都担心吊胆,生怕城门倒下来把我砸死。」
「有哪么夸张吗?」
「骗你是小狗。」萧遥逸道:「卢五哥见过你之后,从建康把祁远带来。我
们先在城门试过,本来城砖都松了,也不用拆,把你弄的那个士敏土,掺了水和沙
子,往缝隙里一灌,比新建的还结实!」
萧遥逸道:「多亏了祁远,那家伙没日没夜干了两个多月,在城外建了十座
城堡。南门这边有六座,北门有三座,东面没有城门,也在城外建了两座,还有
西边靠近大江的水门,也有一座。」
「十座?这么快?」程宗扬有点不相信地问道。
「本来还能快一点。但开始耽误了。最初建的一处,过了两三天发现,抹好
的士敏土一晒干就会裂开。最后还是祁远琢磨出来,要往上洒水才行。要不是耽误
了半个月时间,还能多建两座。」
程宗扬仰望着城堡顶端突出的方形堡塔,「这东西结实吗?」
萧遥逸「呯」的一拳砸在城堡的墙壁上,士敏土粗糙的表面纹丝不动,「里面
都是一尺宽的条石,每层用士敏土浇灌,外面打了两层网状的竹筋,然后填进混过
碎石、沙子的士敏土。我们试过,比一般的青石还硬,只要厚度足够,用一般的石
弹根本砸不动。就是太耗材料了,像这样一座城堡,单士敏土就要近两千石。」
程宗扬估算一下,这差不多是一百吨的重量,「有这么多?」
「你不知道吧?」萧遥逸笑道:「云家出了十几条货船帮忙运石灰和沙子,
我招募民夫把周围几十里的树木都砍了,拿来烧士敏土。」
「我还是不相信,你们两个多月能建成十座这样的城堡。这也太快了吧?」
「士敏土、沙子、石料、木头、竹子都是现成的,人力我手头有的是。」萧遥
逸道:「我招募了两万民夫,几千人昼夜不息,二十多天就能建成一座,最多的
时候五座城堡同时开建。晚上烧窑的火光几十里外都能看到。」
这完全是用人堆出来的,一座城堡几千人同时开工兴建,难怪能这么快。
「建得跟柱子似的,连门窗都没有,你的人怎么进去?」
萧遥逸大笑道:「连你也瞒过了。江州的护城河都淤成浅沟了,我索性让人
把它填平,在城内挖了地道,通向各堡。我把城堡建到五丈高,一般的云梯只有
三四丈的高度,连上面堡塔的边都摸不到。宋军不来则罢,要敢强攻,我非打他
们个灰头土脸!」
程宗扬想像着如果自己是攻城的宋军,在距离第一座城堡一百步的时候,就
会受到弓弩的劲射,再往前走四十步,便进入另外两座城堡的射程,当接近城堡
的时候,更会受到周围四座城堡,甚至城墙上的射击。如果自己运气够好,能活
着冲到城堡下,还要面对一个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攻击和攀爬的怪物。
如果绕开城堡,直接攻击城门,来自城墙和六个城堡的弓弩组成一个没有死
角的射击区域,使进攻方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而城堡下的地道可以提供源源不
绝的给养和补充,想掘断地道,难度恐怕比攻破城门更高。
萧遥逸道:「每座城堡只需要三十名射手就能守住,宋军的床弩、石炮在堡
下毫无用处,只能拿人命来填。这几座城堡,宋军几千人也未必能攻下来。」
程宗扬相信他的判断,在没有火炮的时代,这六座士敏土怪物,将会成为江州
城下宋军最可怕的噩梦。
「他们若是弃堡攻城,我这里还有悬楼。」萧遥逸指着城墙道。
城墙上每隔一百步,就有一间小型堡垒,像蜂巢一样悬在墙外,这种东西自
己从未在任何资料上见过,看来也是江州获得士敏土后的创举。
「走!到城上去。」
萧遥逸拉着程宗扬进入江州城。高大的门洞全部用士敏土砌过,看不出以往摇
摇欲坠的破败模样。顶部开着两尺宽的闸槽,可以在敌军进攻城门时,放下石闸
阻挡。由于原料充足,整个石闸也换成了竹筋的士敏土板。城门内侧左右各有一道
台阶,此时一群民夫正扛着盛在柳条筐内的士敏土往城上运送。
萧遥逸老老实实待在一边,等民夫经过,才带着程宗扬上去。
程宗扬道:「我没看错吧?在建康纵马狂奔的小侯爷,居然会给人让路?」
「这些可都是我的人啊。」萧遥逸一脸正经地说道:「替我们种田、干活,
还替我打仗,能不客气点吗?」
说着小狐狸又肉痛起来,「你不知道,江州城总共才五六万人,加上周围的
村镇也不到三十万口,说是一个州,还不及一个大县,能招募两万丁,我可是掏
了血本了。一日两餐管饱,加上每日的工钱,两个月花掉我一两万贯,这些可都
是活生生的钱啊……」
「你自己掏钱?」
「可不是嘛。」
六朝赋税各有不同,但大致分为三类,一是田租,按田亩向官府缴纳田税;
二是兵役,成年男子按规定自行准备兵器用具到指定地方服役,第三是力役,为
官府提供铺路、挖渠之类无偿劳动。修筑城墙属于典型的力役,像萧遥逸这样掏
钱雇工的官府绝无仅有。
萧遥逸肉痛一会儿,又得意起来,眉飞色舞地说道:「不过这钱花得也值,
民夫们听说有钱可拿,干活也肯卖力气。一个月的活半个月就能做完,对士敏土看
得比我们还金贵。像这悬楼,就是他们想出的主意,算下来还是我们赚了。」
那群民夫正在赶筑悬楼,他们先用木板伸出墙外三四尺的距离,然后在城墙
和悬楼的结合处架上条石,免得断落,接着倒上掺了沙子和碎石的士敏土,再铺上
用大毛竹劈开扎紧的竹蔑,又倒上一层沙石士敏土,形成一道简易的混凝土地板。
墙壁则是竹筋编成笼状,两侧打上木模板,再灌沙石士敏土,做成一个半圆状的垒
巢,周围留出射孔。
这种悬楼结构虽然简单,但在没有士敏土的情况下,想造出这样的悬楼需要熟
练的工匠精确切割、拼接石料,两个月也未必能造成一个,而现在几十名民夫十
几天便能建成,而且比石堡更精细。有了悬楼,可以从侧面攻击攀附在城墙上的
敌军,守城的威力不言而喻。
程宗扬站在城头四处观望,城墙上的门楼、城堞、女墙、射口都用士敏土加固
过,一眼望去,整整齐齐的城堞透出一派萧杀的灰色。朝远方望去,辽阔的原野
从遥远的烈山山麓延伸过来,像地毯在眼前一样铺开。六座粗糙的士敏土城堡在城
池前森然矗立,像巨兽一样守卫着江州的城墙。
萧遥逸满脸遗憾地说道:「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我还想把整个江州城都抹
一遍呢。」
「这都够结实了。」程宗扬拍了拍士敏土城墙,虽然没有磨光抛平,表面显得
很粗糙,但掺过沙子和碎石之后,已经和自己见过的士敏土混凝土相差无几。
程宗扬道:「咱们手头有多少人?」
萧遥逸道:「星月湖大营共有一千七百八十五人。带上今天到的,有一千八
百人。雇佣兵两千人。另外从民夫中招募了五千人。其中三千人已经训练两月有
余,拉出去也能打上一场半场。」
「雇佣兵是不是有点太多了?」程宗扬记得孟老大计划拿五万金铢招募一千
名雇佣兵,现在翻了一倍,比星月湖大营的人都多,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
「听说江州要打仗,晴州的雇佣兵就像苍蝇见了血,都飞了过来。有几个大
团还说打完仗再拿钱。」萧遥逸摸了摸下巴,好像还觉得晴州佣兵团的大方不可
思议。
程宗扬想起敖润和冯源,「雪隼团来了吗?」
「你猜雪隼佣兵团来了多少人?」萧遥逸比出拇指和小指,「六百人!占整
个雪隼佣兵团的六成!」
「副团长石之隼带队的吧?雪隼团这么卖力?」
「雪隼团的老大薛延山和云六爷交好,听说江州的事云家也有份,当即就拍
了板。再则月姑娘以前在雪隼团待过,他们得知月姑娘是岳帅的后人,有心来攀
交情。」
这和风险投资一样,雪隼佣兵团在星月湖身上押了重注,一旦江州之战星月
湖得胜,作为武穆王的嫡女,月霜就相当于江、宁二州的女主人,对雪隼佣兵团
的好处不言而喻。但一口气派来六百名雇佣兵,这样大手笔,还是超乎自己的想
像。
「江州城并不大,南北长两千步,东西宽一千七百多步。」萧遥逸道:「因
为城小,只在南北两面开了城门。大江由北向南从城西流过,西边开着水门,船
只可以直接驶入城中,只要水路不被切断,宋军就不可能彻底围城。」
「一旦宋军兵临城下,我们打算在北、东、南三个方向各投入一个营,二到
三百人,雇佣兵五百人,民夫一千人。这样城中还有三个营,五百名雇佣兵和两
千民夫随时调度。」
萧遥逸倚仗坚城,对这一仗信心十足,程宗扬仍有些担心,提醒道:「别太
大意了。再怎么说,宋军也有七八万人。比你招的民夫还多几倍。」
萧遥逸笑道:「宋军来得越多越好。眼下已是腊月,只要我们支撑半个月,
宋军便要在城下过年。以江州的储备,足以支撑到三月。到时单是军中的耗费,
就能把贾师宪压死。」
这倒不是空话。大军在外,吃喝作战都要消耗大量物资,况且是千里转运,
宋国储备再充足,也难以支持。贾师宪调动大军,就是想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
解决江州的事端,免得打成消耗战。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至少孟非卿、斯明
信、卢景、萧遥逸等人就不会答应。
「贾师宪真是猪油蒙了心,在临安老老实实斗他的蟋蟀,我们不去找他麻烦
就不错了,还跑来江州找打。」萧遥逸意气风发地说道:「走!我带你到城中看
看!」
江州城内并没有忙碌备战的气氛,除了几队民夫在修葺城防,城中静悄悄几
乎看不到人影。萧遥逸告诉他,一个月前,江州的居民就陆续迁往对岸的宁州,
如今除了不愿离开的几千人,江州城已经成为一座纯粹的兵城。
萧遥逸一边走一边指点,「城中南面是民舍,东西各有一座市坊,西北方向
是粮仓和军械库,从晴州运来的粮食兵甲都储存在这里。」
城内房舍密度并不大,不少田地都种着菜疏,看来还有很大的居住空间。说
话间,前面出现一片空地,只剩下泥土的台基上,整整齐齐扎着帐篷。
「这是什么地方?」
萧遥逸道:「江州官署。」
程宗扬左右看了半天,「官署在哪儿?」
萧遥逸笑嘻嘻道:「我把江州的官署和庙宇都拆了。没办法,石料不够。你
总不能让我去拆民居吧?」
「然后你就把大营扎在这儿了?」
「免得扰民嘛。」萧遥逸扬鞭道:「雇佣兵都在东市,里面有客栈、酒肆、
赌坊,一到夜间就热闹非凡!」
说着他凑过来,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说道:「里面还有家妓馆,前些天新
来一批娼妓,嘿嘿,我换了便服去过,比建康的也差不了多少,热辣得紧。上了
床包你腿软……」
「不会吧?这时候还有娼妓来做生意?」
「挣钱的生意谁不来?真要宋军打进城里,她们也照样做生意。说不定生意
还更好呢。」萧遥逸小声道:「程兄要有兴趣,我先包两个美人儿,今晚咱们去
乐乐。」
程宗扬沉吟道:「我走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到了江州,就一头扎进妓馆,
好像从晴州几千里地赶过来,就为了到江州嫖妓。是不是有点不好看?」
「名士风流嘛。」萧遥逸道:「也就是程兄你,换作别人,我才不跟他一块
儿嫖呢。」
「干!」程宗扬道:「少扯这些没用的!你答应我的地呢?」
萧遥逸大笑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早就给你备好了!」
「这是西市!」萧遥逸带着众人来到城西一座坊市,指点道:「虽然不及东
市大,但地势极好。北边是府仓,西边紧邻码头,南边都是江州富户的宅阺。坊
内客栈、酒肆、商铺一应俱全。」
整座坊市被一个十字形街道划分成四块,由于商户都迁往宁州,各间商铺都
空着。萧遥逸指着西北一片铺面道:「这一块是官营的铺面,都是你的!」
「死狐狸!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把最烂的一块给我。」
「别误会啊!」萧遥逸道:「其他几处都是有主的,我倒是想全买下来送给
你,当作咱们兄弟的定情之物,可这帮没良心的商户要不不肯卖,要不就漫天要
价。我这次招募民夫可出了血本,连我从小攒的压岁钱都用光了,就是说想买也
买不起,只好把官铺送给你。天知道前几任江州太守都是干什么吃的,房子破了
都没人管。这些铺面我一文钱不要,连地契全送给你,然后再免你三年的税,够
意思吧?」
「少来!你是想让我给你修房子吧?都破的快成危房了,免税三年你也说得
出口?至少十年!」
萧遥逸叫道:「哪儿有那么破啊!最多五年!商铺都给你了,缴点税还这么
小气。」
程宗扬道:「那我要士敏土的专营权,利润四六分,我六你四。」
萧遥逸怔了一下,然后像刚偷了只母鸡的小狐狸一样笑了起来,「成交!」
他搂住程宗扬的肩,由衷说道:「程兄,你简直是我亲哥!」
程宗扬道:「别肉麻了。你比我大好不好?」
「那就是我亲弟弟!」
程宗扬那句话其实是把士敏土拱手让出,萧遥逸深知此举对江州意味着什么。
江州地处晋国东疆,人丁稀少,又没什么出产,比其他州郡穷困得多。程宗扬愿
意接手官营的商铺,已经是好事,现在又把士敏土交给自己,只要经营权,等于给
了自己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一旦开始售卖,江州想不发财都难。
西市唯一一家客栈已经清理干净,一名军官站在台阶前,挺拔的身材犹如军
刀。他双脚「啪」的一并,向两人敬了个军礼,「程少校!萧少校!」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认出来,「萧五?」
萧遥逸笑道:「这是我们六营的副官,往后专门负责紫姑娘的安全。」
萧五伤势已经痊愈,气色好了很多,朗声道:「客栈已经整理完毕,程少校
和紫姑娘随时可以入住。」
程宗扬道:「客栈只有我们住吗?月姑娘是不是也在?」
萧遥逸道:「月姑娘说习惯了住军营,反而是客栈住不习惯。我在大营专门
给她设了处军帐。」
程宗扬放下心来,干笑两声道:「月姑娘一路上还好吧?」
萧遥逸佩服地说:「月姑娘把一路遇到的宋军统计下来,包括军力、装备、
将领是谁,至少摸清了宋军一半的底细。」
程宗扬道:「那个好战分子和你们碰到一块,这下算是如鱼得水了。」
「还说呢,老大正头痛呢。」萧遥逸道:「本来说给月姑娘两个营,月姑娘
不同意,她说自己带不了,只要一个班。」
「一个班还不简单?给她好了。」
萧遥逸苦笑道:「她要带一个班亲自上战场。老大那么强横的人,怎么都劝
不住她。我看老大都快给逼急了,说不定把军衔一摘,把我们兄弟都给踢到她的
班里去。」
程宗扬笑咪咪道:「那也行啊。你们这个班肯定是战斗力最强的班。一个上
校,一个少校,再加五个中校,啧啧,这阵容够华丽的。」
萧遥逸埋怨道:「你不能在旁边看笑话啊,我还想让你劝劝月姑娘呢。」
真是个好主意,为什么他们都不怕月霜把自己剁成馅呢?程宗扬道:「劝是
不好劝,不行你就给她一个班,到时候再看好了。」
萧遥逸苦恼地摇摇头,显然也对月霜的执拗感到头痛。把众人送到院内,萧
遥逸停下脚步,「你们先休息吧。孟老大和月姑娘去察看地形,晚上回来再过来
见紫姑娘。」说着他小声道:「喂,今晚真不去啊?」
程宗扬低声道:「有好的给我留一个。」
萧遥逸伸出大拇指晃了晃,然后作了个鬼脸,打马离开。
「公子!」一个满身是灰的人影奔过来。
程宗扬转过身,「老四!你怎么这德性!」
祁远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刚从工地过来。老四以前也建过房子,从来没
用过士敏土这样的,拌好料浇上,几天就好,又快又结实!要什么样有什么样!」
「我看到你建的城堡了,好家伙,都是士敏土柱子嘛。硬梆梆戳在那儿,影子
都能压死人,宋军看着都想尿裤子。」
「打仗用的,怎么结实怎么来,模样就顾不上了。」祁远拍着身上的泥灰,
「哎哟喂,老祁这把身子骨这回可给折腾苦了。」
程宗扬笑嘻嘻道:「听你这口气,不会是兰姑也来了吧?」
祁远老脸一红,「刚来了没几日……」
「还真来了啊?哈哈,兰姑对你真够意思!怎么不一块带来?」
「她在忙着呢。」
程宗扬随口道:「在哪儿忙呢?」
「东市。」
程宗扬一怔。
祁远道:「她在织坊待不住。听说江州来了雇佣兵,兰姑跟芝娘商量,从秦
淮河找了些想赚钱的粉头,前些日子一船来了。」
程宗扬忍不住笑道:「刚才小侯爷还谈到呢,原来是咱们自家的产业。兰大
姊这怎么说呢……」
祁远道:「兰姑这一行做久了,干这营生还开心些。怎么没见老秦呢?」
「会之带了批货,直接回了建康,过些日子才来。别的兄弟怎么样?」
「吴大刀跟彪子来过两趟,」祁远笑道:「听说吴嫂子有喜了。」
「吴大刀手脚够麻利的啊。彪子呢?」
「比以前好了点。听说江州打仗,我看他也想来呢。」
「好说,会之这趟回去,带他一块来。吴大刀要当爹的人,就在家伺候老婆
得了。」
「芝娘她们都好,听说公子无恙,都高兴得不得了。」
祁远口头来得,连比带划,说了建康众人的情形。程宗扬沉默片刻,「那个
妖妇呢?」
祁远抿了抿嘴,「没有消息。公子平安的音讯传来,会之去寻公子,长伯找
我问了五原城位置,第二天就自己去了。」
程宗扬心头一凛,吴三桂一个人去五原城,胆子也太大了。
「有音讯吗?」
「没有。不过听说有人在竞州的醉月楼大打出手,听情形有些像长伯。」
吴三桂不是个鲁莽人,这点自己可以放心。只要不正面与苏妲己交手,保命
应该无忧。
祁远刚待了一会儿,就有人找来,「祁爷!水门的城堡已经晾干了,该浇多
少水,还请祁爷赶紧去看看。」
程宗扬笑道:「你去吧,我让萧五给你留间房,就住这边得了。」
「成!」祁远笑着站起身,「老祁这是天生的劳碌命,到哪儿都闲不住。」
第三章
臧修等人直接去了军营报道,身边只剩下小紫和梦娘。客栈有的是空处,程
宗扬让萧五安置了一处房间,然后去取祁远的行李,自己把小紫送到内院。
客栈并不大,是处前后两进的院子,唯一一处上房在内院的二楼,外面看起
来普普通通,一进门程宗扬就吓了一跳。房中摆着一座镶金嵌玉的屏风,四壁垒
垂着帷幕,榻前放着两尊三尺多高的银制熏炉,架上摆着玉器古玩,一器一物都
华丽异常。
程宗扬打量着房间的陈设道:「小狐狸不会是把自己家里的好东西都搬来了
吧?这熊皮够大的啊。」
天气已经是冬季,室内都铺着地毯,床榻前一张熊皮足有丈许长,头尾四肢
皆全,没有丝毫破损,看得出猎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小紫赤足卧在榻上,脸色微微泛红。程宗扬摸了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又不
舒服了?」
「好烦啊。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那就不说这个了。喂,你准不准备跟月丫头来个姊妹相认,抱头痛哭的戏
码?」
小紫道:「她对她爹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有什么好哭的。好啦,人家要睡
觉了。」
程宗扬挤到榻上,把小紫抱在怀里,「乖乖睡吧。」
小紫枕在他臂上,像猫咪一样闭上眼,手指却在他胸口写道:「有人。」
程宗扬不动声色地聚起真气,隐约感受到一丝微弱之极的气息,似乎有人正
在屋顶窥伺。论修为自己比受伤的小紫怎么也要高那么一点点,但比起灵觉和敏
感,就要差那么一点点了。
片刻后,那股气息迅速远去。程宗扬低声道:「是谁?」
小紫摇了摇头。
那个窥伺者似乎并没有恶意,但程宗扬还是不放心,萧五刚离开一会儿,就
被人摸进来,看来得向小狐狸再要两个好手。程宗扬坐起身,「你先睡吧,我出
去看看。」
房顶的枯草已经被刈除干净,并没有留下什么线索。程宗扬四处看了片刻,
忽然瞥见院侧一间小房子里有人影闪动。
程宗扬从房顶一跃而下,闪身地闯进房内,悄无声息地一把抓出。没想到得
手这么容易,那人毫无反抗就被自己一把抓住脖颈。
梦娘愕然张大美目,她的罗裙和亵裤都褪到膝间,裸露着雪团般的屁股,坐
在一只红漆净桶上。
干!这茅厕怎么连标记都没有!
程宗扬只好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你怎么在这儿?还鬼鬼祟祟的?」
梦娘柔柔说道:「主人吩咐奴婢,出入时别让外人看到。」
当初瞒着孟老大把她从黑魔海带出来,自己原想让她和秦桧一起回建康,免
得路上被人识破。但小紫执意要带她同行,程宗扬只好告诉臧修,这是紫姑娘的
奴婢,随秦桧一同来的,晚了几日才到。
在岛上时,臧修等人并没有见过梦娘,路上小紫与梦娘形影不离,众人也未
曾起疑。但程宗扬总觉得有点不安,梦娘的身材容貌放在哪儿都够扎眼的,身份
肯定有问题。一旦被人看见,很容易引来麻烦。好在梦娘很听话,一路没有出什
么乱子。
这些天小紫反覆诘问过,梦娘对自己的身世确实是全无记忆,不知道黑魔海
用了什么手段,将她身世的记忆全部抹去,抹得就像一张白纸那样干净。好处是
省事不少,小紫说什么就是什么。坏处是她的来历仍然是一团迷雾。到现在也没
有丝毫线索。
桶内传来一阵水声,梦娘很平静地当着自己的面小解,丝毫不觉得这样做有
什么不妥。程宗扬一阵心动,禁不住在她玉颊上摸了一把。梦娘嫣然一笑,那双
桃花般的美目水汪汪闪动着,充满迷人的风情。
梦娘小解完,取出一角丝巾,伸到下身抹拭。忽然丝巾一紧,却被程宗扬扯
住。
程宗扬带着微笑的表情道:「我来帮你。」
梦娘全无疑心地把丝巾递给他,程宗扬揽住她的腰,一手伸到她雪白的美腿
间。手指触到一片柔腻的肉体,脂玉般滑嫩得令人销魂。
梦娘抬起眼睛,清澈的目光毫无杂质地望着自己,然后唇角挑起,露出一个
纯净的笑容,「是这里了。」
程宗扬手臂插在梦娘丰腴白滑的大腿间,手指隔着丝巾,放在她下身软嫩的
秘处,心头顿时不争气地一阵乱跳。
慢慢将她微湿的下身摸拭干净,程宗扬拔出手指。梦娘含笑说:「谢谢。」
程宗扬微笑道:「不客气。」
说着程宗扬心里叹了口气。起初梦娘还有一些残余的惊惶和羞涩,但这段日
子下来,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没有记忆的状况,平淡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甚
至连一点怀疑都没有。如果这就是黑魔海想要的效果,那么他们作得很完美。
梦娘的举止、气质,绝不是一般人家出身,但失去记忆的她,有时的行为就
像婴儿一样无知。如果不是遇到自己,这个雍容高雅的美妇很可能就在被抹去记
忆的情形下,被黑魔海作为奴妓淫玩终生--这种结局,也许比鱼无夷的下场更
残忍。这会儿只要自己开口,就能吃到这块美肉,可自己到底还是不忍心就这么
占了她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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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山东麓,一队宋军披着重甲,举着长枪,沿山路缓缓向前推进。
忽然箭矢破空的锐响四处响起,那些箭手箭法精湛之极,专挑军士甲胄的缝
隙处入手。纵然披着重甲,还不断有军士被箭矢射倒。
宋军沉默地向前迈步,再有十几步,这些重甲步兵就可以攻进山坳,与那些
狡猾的对手短兵相接。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断裂声传来,一棵高大的杉木撞开
枝叶,笔直朝山路倒下。宋军阵形顿时大乱,逃奔的军士不断发出惨叫,被林中
飞出的箭支射杀。
刘平放下单筒望远镜,在他旁边,捧日左厢军的几名高级将领都神情凝重。
第三军都指挥使王信道:「敌军在一百人左右。但箭法精强,狡计百出。」
刘平冷冷道:「不足五十。」
众将为之默然。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早已看出敌军人数不多。捧日军
五千精锐被几十名敌军阻在山口,两个时辰还前进不到三里,传出去恐怕都有人
不信。
都虞侯万俟政道:「这群敌寇居高临下,占了地势,强攻只怕不利。」
第七军都指挥使卢政道:「前军已经攻了六次,相比之下,还是两个骑兵都
伤亡小一些。」
刘平冷哼一声,「两个满骑都,战死三十五人,丢了四十匹马,也敢说伤亡
小?传令!下一轮让副都头刘宜孙带头冲锋!」
众将不敢劝阻,连忙通知刘宜孙披挂整齐,准备上阵。
刘宜孙抹了把脸,提刀持盾走在队伍最前面。山中遇袭的消息传至大营,刘
平勃然大怒,立即降了他的军职,从骑兵的军使改为步卒的副都头,调到一线参
战。刘宜孙已经带队参加了两次攻击,但都被敌寇击退,这一次如果不能冲开敌
寇的狙击,自己也不用回来了。
两排盾手在前列阵,接着是刀手和矛手,最后面是弓弩手。这种阵形宋军已
经用过五次,每次都在即将胜利的时候突然间溃败。刘宜孙觉得是攻击的力度不
够,如果出击的宋军再努力一点,就能突破敌军的狙击。
张亢对他的看法嗤之以鼻,他的骑兵都伤亡较小,本来可以保留原职,戴罪
立功,但营指挥使郭逵早看他不顺眼,直接把他踢到刘宜孙手下,当了名队头。
张亢告诉他,宋军每次在要紧关头溃败并不是军士不够拚命,更非因为运气
不好,偶然败退。那些匪寇的狡诈和悍勇都超乎想像,他们在狙击中不断退却,
造成己方进攻顺利的假象,使宋军不知不觉间拉长攻击队伍,然后抓住己方阵列
中的缝隙,一击得手。
「你觉得应该怎么打?」
「容易。」张亢毫不犹豫地说道:「放火烧山。如今正值冬季,天干物燥。
只需要一把火,在营中歇息两天,便可过了这烈山。」
这会儿刘宜孙望着山间的密林,仍为张亢的大胆狠辣震惊。山火一旦蔓延,
谁都没有办法控制火势,这样一场大火烧下来,只怕烈山几十年间都恢复不了元
气,到时不但敌寇无法藏身,宋军的水源、柴火、补给……也都被大火吞噬。为
了几十名敌军,付出这样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张亢忽然往地上一扑,刘宜孙清醒过来,立即屈膝半跪下来,用重盾掩护身
体。
「夺」的一声,箭矢射穿盾上的铁片,从内侧冒出一截箭头,强大的冲击力
使刘宜孙几乎仰倒。
他扛住盾牌,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宋军攻击的队伍被杉木隔成两半,刘宜孙
没有迟疑,冲在阵列最前面。忽然一杆铁矛从树后挥出,发出刺耳的风声。刘宜
孙举盾往矛上一砸,接着右手的佩刀翻出,贴住铁矛,飞快地朝敌人持矛的手指
削去。
马鸿双臂一绞,铁矛车轮般翻飞,将他的佩刀挡开。就在这时,扑倒在地的
张亢身体一抬,胸口飞出一道乌光,却是一支弩箭。
弩机射程越短,力量越强,马鸿猝不及防,手掌顿时被弩箭射穿,溅出一团
鲜血。他立刻抽身而退,在张亢另一支弩箭射来之前,跃入山林。
刘宜孙喘着气把身体在盾后藏好,然后回过头,「你藏了一支手弩?」
宋军采用的是募兵制,不需要士卒自备武器,相应地,对士卒的武器控制极
为严格,张亢不是弩手,又不是指挥使那些高级将领的亲兵,私藏手弩,已经犯
了军中戒律。
张亢却不废话,他迅速装上一支弩箭,飞身抢到一棵树后,背贴树身,然后
抬头看着树顶。
血的教训告诉他们,与这伙敌寇交手,最危险的攻击往往不是来自前方,而
是头顶的高处。
十几丈外,俞子元和吕子贞短暂地商量片刻,然后决定俞子元带队撤到十里
之外,休息两个时辰。吕子贞带人一连后退,一边阻击,把宋军拖到深夜,再由
俞子元接手。
刘宜孙的攻击终于奏效,敌寇略作抵抗便退入山林。但宋军的好运并没有持
续太久,前进两里之后,又撞上了一道狙击线。
捧日军主将夏用和不断派人讯问战况,最后来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的宦官,捧
日军都监黄德和,奉命亲自在前督战。
作为前锋的宋军一共有三个军,刘平索性从三个军中各抽出两个营,采用波
浪式攻击,向前推出一条血路。同时禁用弓箭,只用弩机。
由于弩矢比箭枝短得多,无法被敌寇借用补充,僵持了一个时辰之后,林中
飞出的箭矢越来越稀少,最后终于完全绝迹。但令刘平震怒的是,付出近百人伤
亡的代价,六个营的宋军仍然没有任何斩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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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公子!老程!」外面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敖润虎虎生风地进来,与程
宗扬把臂大笑。
程宗扬笑道:「你消息够灵通的,这么快就知道我来了。」
「我们比你早到了十几天!江州城都快混熟了!」说着敖润让开一步,「这
是我们雪隼佣兵团的石副团长!」
石之隼身材瘦长,再加上宽松的衣物,更显得身形鹤立。程宗扬打量这位名
动一方的雪隼佣兵团团长,拱手笑道:「早就听敖队长说起过,当日在晴州匆匆
忙忙,竟然没机会见上一面。这次又让石团长登门拜访,实在是惭愧。」
石之隼微微一笑,「程公子的名声,我也早从云六爷口中听到过。」说着石
之隼一摆手,多日没见的冯源捧来一件东西,一边朝他咧嘴而笑。
石之隼道:「据说这件东西是公子的手笔?」
那是一件皮制的衣物,手脚俱全,通体没有钮扣、系带,浑然一体,看起来
有些像潜水服。程宗扬心里一动,摸了摸皮衣背后,里面果然藏着一条拉链。
石之隼抚掌道:「果然是程公子的杰作!寻常人见到这件水靠,都不知如何
下手,公子却深悉其妙。」
程宗扬也有些讶异,自己只是提供拉链,没想到云氏竟然用到水靠上,还做
出成品。「云家的工匠有一手啊,这么快就做出来了。这是云六爷送给石团长的
样品吧?」
石之隼笑道:「你可小看云六爷了。这是我一百枚银铢一套买来的。如今外
面已经卖到五百银铢一套,若不是薛团长与六爷交好,也到不了我们手中。」
这套贴身皮制水靠成本最多三十银铢,加条拉链就能卖到几倍甚至几十倍的
高价,云家够精明的。但换过来说,这样浑然一体的水靠,完全颠覆了以往的水
下衣物,对于在水上讨生意的佣兵团来说,一百个银铢也不算贵。
程宗扬让人献了茶,坐下道:「听说石团长带了六百名兄弟过来。这可帮了
我们大忙了。」
「别忘了,月姑娘还是我们雪隼的副队长呢。」石之隼道:「我们雪隼团海
上生意做得多,陆上生意做的少。这次团里的好手悉数而至,一是云六爷、月姑
娘的交情,二来也是想看看武穆王名震天下的星月湖大营,学上几招。」
石之隼倒不隐瞒,坦然说出雪隼佣兵团的目的。晴州佣兵团不下数十支,海
上生意日趋激烈,薛延山和石之隼有心往陆上发展,希望能在江州城,甚至建康
打下一片天地,因此藉着这个机会倾力而出。
石之隼道:「听敖润说,公子来自盘江?」
程宗扬笑道:「蛮荒之地,让石团长见笑了。」
石之隼说起南荒的传闻,程宗扬自然是对答如流。谈到白夷的湖珠,石之隼
大感兴趣。这个时代没有大规模的珍珠养殖技术,只能靠人潜到水下采珠。比起
海珠,湖珠更容易采集,一直是晴州珠市的畅销货。
程宗扬道:「南荒通行不便,春夏之季有瘴气,一年有四五个月无法通行。
贵团想做陆上生意,为何不贩卖马匹呢?」
「北方几个马市都在秦国、汉国和唐国手中,等闲不易插手。」
「还有一条路线,不知石团长是否听说过?」程宗扬道:「除了北方几个马
市,西北的五原城也有大量马匹贩卖。」
石之隼道:「五原城?」
「在竞州西北大概一千多里。从五原走竞州,然后转建康,再从广阳直下晴
州。路途虽然远了些,但五原马价低廉,运到晴州,就是十倍的利润。」
石之隼道:「佣兵团做的只是护卫的生意。公子若要往五原贩马,我们雪隼
佣兵团自当效力。」
程宗扬笑道:「多谢石团长,忙完此间之事,还要请诸位帮忙!」
石之隼饮了口茶,「听说公子与城主小侯爷交情不浅?」
程宗扬干笑道:「我和小侯爷只算是酒肉朋友吧。」
「那么小侯爷笼络武穆王旧部的事,公子也知道了?」
萧遥逸的身份并没有向外公布,名义上领着晋国江州刺史的官衔,收拢星月
湖旧部,不过是少年好事,招揽强徒,程宗扬谨慎地说道:「听说过一二。」
石之隼道:「武穆王生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惜树大招风,招来宋国君
臣猜忌,冤死于风波亭。」说罢长叹一声。
程宗扬道:「我也奇怪,岳帅又不想篡权,宋主怎么相信岳帅会谋反呢?」
「哪里是谋反。」石之隼摇了摇头,「武穆王蒙冤多年,至今罪名不过『莫
须有』三字而已。」
程宗扬暗道自己怎么把这给忘了?
石之隼道:「武穆王为人虽然大有商榷之处,但战功赫赫,自高少比。当日
紫阳真人便曾面诘宋主,莫须有三字如何能服天下人?」
见惯了岳鸟人的仇家,老石这段话真让人耳目一新。程宗扬道:「石团长见
过武穆王吗?」
石之隼道:「素不相识。不过石某对武穆王仰慕已久,此番雪隼倾团而来,
倒有一半是冲着武穆王的名头。可笑石某一叶障目,月姑娘在我团中数月,都未
识得她是武穆王的遗孤。幸而当日团中未曾亏负月姑娘,今日才有面目来见星月
湖大营群雄。」
说着石之隼指着敖润笑道:「我这位敖兄弟,对月姑娘可是仰慕得紧呢。」
敖润脸皮再厚也禁不住一红,「石团长别乱说。月姑娘和老程有婚约的。」
石之隼一愕,程宗扬连忙岔开话题,谈起晴州的生意。石之隼为人没什么架
子,言谈间对星月湖大营颇有好感,加上敖润和冯源这两个老相识,众人谈天说
地,攀攀交情,相谈甚欢。
送走雪隼佣兵团的人,萧五过来道:「孟团长已经回来了,请程少校前去大
营见面。」
第四章
孟非卿正聚精会神看着面前一只沙盘,听到程宗扬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
说道:「过来看看。」
沙盘是用不同颜色的细沙堆成,制作十分精细。左侧是一片平原,大江从中
将平原分开,左边是宁州,右边是江州,沙盘右侧,连绵的烈山山脉纵贯盘中。
「这沙盘做得挺不容易啊。」
「是老七的手笔。」孟非卿道:「依你之见,破敌之处当在何地?」
程宗扬审视着沙盘,然后将盘侧一面小旗插在烈山一处山坳中,「这里。」
那是山中一片平地,三条溪水从山间淌出,冲积成一片平原。
孟非卿道:「理由呢?」
「敌众我寡,只能倚仗地利。整个江州平原无险可守,一旦宋军兵临城下,
便占据主动。而且……」程宗扬笑道:「小狐狸让俞子元在前面骚扰,就是想让
宋军在山中扎营吧?」
「不错。」孟非卿舒展了一下双臂,「这会儿侯老二已经带着四营和五营进
了烈山。与宋军的第一仗,就在三川口。」
「两个营吗?」两个营即使满员也只有六百人,面对十倍于己的宋军精锐,
他们还真敢打。
「三个营。侯玄带了他的直属营来。不过兵力还是有些不足。」
程宗扬咽了口吐沫,「孟老大,你叫我来,不会是让我去打仗吧?」
孟非卿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妥!非常不妥!」程宗扬道:「如果我领着两个营参战,等于五
个营的兵力都投放到烈山。五个营加起来一千多人,宋军五六千人,敌我比例五
比一,就算咱们星月湖的好汉都能以一抵五,也与宋军势均力敌,胜负比例各占
一半。如果打胜,宋军败的只是前锋,后面还有近十万大军,如果败的是我们,
那后面也不用打了。用三分之二的筹码孤注一掷,赌人家百分之五的筹码,实在
太冒险了!」
「说得好!」程宗扬一口气说完,孟非卿赞许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认
为不能这样打!」
程宗扬刚松了口气,就听到孟非卿说:「所以这次你只能带一个排三十人,
前去烈山。」
程宗扬叫道:「你再说一遍!」
孟非卿一脸为难地摸着须髯,「还不是因为月姑娘?她听说三川口要打仗,
非要参战。侯老二、崔老六、王老七都在烈山。老四、老五两个在宁州。老八这
只小狐狸要留在城中,我想来想去,只好辛苦你一趟了。」
程宗扬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和月姑娘一起去?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啊!」
孟非卿拍了拍他的肩,「我信得过你!」
程宗扬道:「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啊!」
「这一个排的人手我已经给你挑好了。」孟非卿自顾自说道:「一营三名上
尉连长,赵誉、徐永担任班长,鲁子印他们都作为士兵参战。已经在烈山的俞子
元和吕子贞也归你指挥。」
「臧修呢?三个班你才给两个班长?」
「臧修是副班长,给月姑娘当副手。有他的金钟罩在,月姑娘的安全也多几
分把握。」
另一个班原来是月霜的。程宗扬道:「虽然不能投入太多,可带一个排去增
援,也太少了吧?」
「谁让你去增援的?」
程宗扬瞪大眼睛。
孟非卿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去烈山,能不打就不打。打仗是侯老二的
事,你只用保护好月姑娘就行。」
「别开玩笑了!月丫头的思维模式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预料的吗!她要上阵
我能拦得住她?一上阵直冲着宋军主将的大旗杀过去,这种事她不是做不出来啊
老大!」
「所以才要拜托你。」孟非卿道:「你知道,我这些兄弟都是岳帅的亲兵,
对月姑娘就和对岳帅一样。月姑娘真要踏阵,他们也二话不说跟着去了。到时候
只有你能约束他们。」
「凭什么?」
「你是一营营长,兼一团长。」
看来这差事自己是推不掉了,赶紧讨价还价吧。程宗扬道:「你既然要让我
去,我有三个要求。」
「说。」
「第一:一个排肯定不够,至少再给我二百名佣兵。」
孟非卿道:「佣兵用来守城尚可,野战并不是个好主意。若是零散来的,二
百个陌生人,没有一个月的操练谁也指挥不了。若是成团的,未必好调动。」
「刚才雪隼佣兵团的副团长石之隼来找我。」
孟非卿抱起肩膀。
程宗扬道:「他说雪隼团六百名兄弟全都交给我来指挥。他绝不插手。」
孟非卿大感意外,佣兵团独立性极强,一般应募来的,都要先说清楚守城还
是野战,愿意出多少钱,然后团中自行指挥,极少让外人插手,像石之隼这样拱
手把指挥权交出的例子极为罕见。
孟非卿沉思片刻,然后道:「既然如此,就由你来安排。」
「第二:既然我是指挥官,我要绝对的指挥权。」
「这个当然。给你的人全部由你负责。」孟非卿想了想,「六营的杜元胜和
苏骁也调去,让他们指挥佣兵。」
程宗扬对六营这两名上尉印象极深,当即一口答应。
「还有呢?」
「第三:你要跟月丫头说明白,她既然要当班长参战,就必须听从命令。她
如果不答应,我这就回建康。」
「月姑娘只是好胜,她在王哲军中多年,分寸还是有的。」
「哼哼。」程宗扬冷笑两声。
孟非卿道:「好!我去给她下命令!」
程宗扬俯身看着沙盘,听孟老大的口气,自己的增援很大成分上是让月霜上
前线过过打仗的瘾,并没有太严格的任务。
他们的原计划是用三个营在三川口击溃宋军。这也太大胆了吧?三个营不满
一千人,面对六千敌军,他们会如何打呢?水攻?如今正值冬季的枯水期,山涧
不结冰就是好的。火攻?三川口是片开阔地,没有什么树林好烧。
孟非卿取出一件东西,「拿着。」
程宗扬接到手里,不由一愣。那东西是个半圆的物体,左右各有一只闹铃,
金属的底盘上镶着一个透明的盖子,里面长短不一的三根指针,正「嘀嗒嘀嗒」
的移动。
「这是用来计时的钟表,每格是半个时辰,一周六个时辰。最短的是时针,
中等的是分针,最细那根是秒针。」孟非卿仔细解释一番,然后道:「时间定在
后日拂晓七点,不要错过了。」
程宗扬盯着表盘,「这是哪儿来的?」
孟非卿道:「岳帅当年交给我的。老二手里还有一只,出发前对过时辰,比
看日头准得多。」
「还有一只?」如果是一只,可能是岳鸟人随身带的。有两只就挺奇怪了。
孟非卿道:「其实还有一些。有的比这个更精巧,能带在手腕上,不过现在
已经不在了。」
程宗扬半晌才道:「你们岳帅不会是卖表的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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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彤云密布,半晚突然刮起的凛冽北风使气温骤降。宋国大部分疆域终年
无雪,烈山也并非高寒之地,没想到一入冬就有了下雪的迹象。
「这鬼天气!」第三军指挥使王信道:「好端端的起了这么大风。要是下起
雪来,就麻烦了。」
刘平浓眉紧锁,太师府对江州之战极为重视,早在大军出发之前,太师府的
堂吏翁应龙便调集了大批棉衣,随时可提供装备。但进入烈山之后,他才发现面
临的状况远远超乎自己的想像。
箭矢耗尽之后,敌寇的威胁大幅下降,没有给宋军造成太大损失。连日来交
战十余场,捧日军死伤不到二百人。不过在那伙敌寇的袭扰下,路程严重迟误,
现在捧日军已经在山中滞留了两日。
对于在何处扎营,众将分歧很大,第三军都指挥使王信、第七军都指挥使卢
政提议在山中扎营,位置就在三川口。那处营地是刘宜孙冒死探到的,刘宜孙也
因此重新升为都头,负责指挥一个都的步兵,虽然级别相等,但比起骑兵都的军
使无疑是降职了。
郭遵曾经私下替刘宜孙抱怨过,但刘平告诉他,自己的儿子,不严苛一些,
如何服众?
郭遵不同意在山中扎营,原因是三川口地势较低,如果星月湖那些叛贼四面
合围,对己方大为不利。他建议,大军一鼓作气杀出烈山,赶到平原再驻营。郭
遵的第六军是骑兵,在山中无法发挥骑兵冲锋的威力,但穿过烈山谈何容易。三
个军轮流作战,至今也只走了二十余里,顺利的话,也要明日才能赶到三川口。
如果不驻营休息,抵达平原便是几千疲兵。
前方传来一阵闷雷般的轰鸣声,尘土飞扬。接着传来讯息,几个贼寇从山上
推下巨石,由于躲避及时,宋军只伤了两三个人,但道路被巨石堵塞,至少要半
个时辰才能通行。
「传令!全军每人带五天的粮草,抛弃所有辎重。」刘平决定一鼓作气赶到
三川口,再进行休整,连日作战,严重影响了军队的士气,一旦降雪,恐怕会陷
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前来督战的都监黄德和没有异议,即刻向主将夏用和发去文书。宋军的都监
一半由宦官充任,好在这些宦官颇知军事,即使像黄德和这样不知兵的,也能尊
重前线将领的指挥。
「第六军全员休整,喂足马匹!第七军警戒,第三军继续行进。今晚不走出
十里,让王信提头来见我!」
宋军迅速行动起来,一队又一队军士连夜投入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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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城,东市。
外面北风呼啸,坊内却热闹非凡。来自晴州的佣兵挤满赌坊、酒肆,大把大
把的银铢掷上赌台,气氛热火朝天。
水香楼彻夜挂着纱灯,楼内笙歌处处。
萧遥逸侧身倚在席上,金冠斜到一边,一副白衣胜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模
样,把杯笑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冯兄干一杯!」
旁边一个歌伎捧起酒杯,向冯源劝酒,冯大法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自己是法
师,不能饮酒,女色上头倒没有多少禁忌。
程宗扬和萧遥逸都笑了起来,程宗扬拥着兰姑笑道:「冯大法既然不喝酒,
便给他找个房间乐乐。」
兰姑笑着朝歌伎说了几句,歌伎放下酒杯,牵着冯源的衣袖去了隔壁。
另外一席却盖着一条红罗锦被,被中不停蠕动。晋国风气如此,豪门士族的
宴席上也多有歌舞伎现场宴客,何况妓馆。程宗扬早已见怪不怪,与萧遥逸碰了
一杯,然后道:「你的六营给了我,往后怎么办呢?」
「不给也不行啊。我还挂着刺史衔呢。」萧遥逸道:「虽然是个幌子,但对
外面好交待。如果我公然亮出身份,直接领兵,不说别人,王老头那一关就不好
过。恐怕不等宋军杀到,北府兵就该出兵平叛了。」
有些事做得说不得。萧氏父子如果打出星月湖的旗号,让人知道江宁二州被
一帮反贼占据,王茂弘再装昏聩,这把稀泥也没办法和,唯一的选择只有出兵。
如果不打出星月湖的旗号,仍以少陵侯的身份都督江宁二州,即便是实际上的割
据,建康的世家大族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程宗扬道:「一直没见到萧侯爷,身体还好吧?」
萧遥逸道:「当日被咬了一口,身体一直不豫。这些日子在宁州。」
萧道凌虽然击杀王处仲,但在他临死反噬下,也受了伤,江州之战只怕不会
出面。
萧遥逸道:「星月湖一共是八个营,每三个营组成一个团,另外两个是团部
直属营。每营有三个排,营长有一个班的警卫,总额是两千四百人。老大的直属
营在支撑鹏翼社,没有全调过来。现在统计的结果,每营缺员一成到一成半。」
距离星月湖大营解散已经十几年,还能保持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战斗力,这个
数字已经相当不错了。
「给你的一营和六营里面,一营是艺哥的,状况最好,接近满员。六营损失
最严重。」萧遥逸道:「大营解散的时候,我才十几岁,除了萧五他们几个跟着
我到了少陵侯府,其余有三分之二都加入了左武军。」
「左武军?」程宗扬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萧遥逸苦笑道:「你猜的不错,一大半都在左武第一军团,包括我们六营的
专职法师文泽。大草原一战,六营遭受重创,尉级军官几乎全部战死,除了杜元
胜和苏骁这两名上尉,只剩下一百多名士卒,不及原来人数的四成。」
这样算来,自己两个营加起来也不过四百多人,不足七成。看来有必要补充
一些军士了。孟老大让杜元胜和苏骁带领雇佣兵,是不是就有这个意思呢?
思索间,被下一声大喝,狠狠动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敖润掀开大红锦被,神
气活现地钻出来。那个歌伎半裸着身子在他身下娇喘着,脸上一片潮红,眼神浓
浓的仿佛能滴下蜜糖一样。
「一两千人敢跟十万大军打,星月湖的爷儿们够汉子!」敖润爬起来,拿起
酒觥一口气喝光,然后一抹嘴,盘膝坐下,「我们雪隼团的兄弟也不下软蛋!两
队人马,算老敖一份!」
萧遥逸笑道:「像敖兄这样醉笑生死,方是豪杰!」
敖润大摇其头,「我们当佣兵的跟你们不一样,有钱卖命,没钱走人,但凡
能有几个钱,能过日子。谁愿意打生打死?这两天我没少看你们操练,嘿嘿,老
实说真比不了。就冲战前不赌不嫖这一条,当佣兵的就没几个能做到。不过我们
也有好处,只要给足了钱,上了阵敢拚命!豁得出去!」
程宗扬笑道:「这个我信。敖老大不要命的架势我是见过。」
敖润拍着胸膛道:「你放心!既然你看得起老敖,老敖绝不给你丢脸!我们
雪隼佣兵团,讲的就是公平、正义、责任和勇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程宗扬举杯笑道:「少吹点牛吧。要不是知道敖老大靠得住,我也不会挑你
们了。」
敖润哈哈大笑。几人酒到杯干,约定明日上午点齐人手,午前出发。江州距
烈山一百余里,在路上宿营一日,六日拂晓出战。
程宗扬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子时初刻。虽然又要了几个人在客栈守
卫,但一进城就被人盯上,小紫伤势未愈,梦娘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仍然有点不
放心,于是起身告辞。
萧遥逸讶道:「这就走?」
兰姑拥住程宗扬的手臂,笑道:「我送公子一程。」
萧遥逸恍然大悟,拿扇子指着他,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自己也不好解释,
干脆将错就错,与兰姑一道离开。
水香楼是江州唯一的妓馆,大战将临,原来的东主早已迁往隔江的宁州。这
些天兰姑带了十几名妓女来讨生意,顿时又热闹起来。
程宗扬笑道:「没想到兰姑你胆子够大的,这时节还来做生意。」
「城里都是佣兵,没有这些姊妹,不定要惹出多少事来。况且那些佣兵得了
钱,出手也大方,如今夜资快涨到十个银铢,我抽头又少,那些姊妹每日赚的快
及上建康一个月,如何不肯来?」
说着兰姑挺起胸,用丰润的乳房磨擦着他的手臂,媚声道:「何况公子也在
这里呢……」
程宗扬苦笑道:「兰姊儿,可别让老四瞧见。」
兰姑啐了一口,「我做的便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又不是卖给他了。」
程宗扬笑而不言。良久,兰姑叹了口气,「你对他们是真好,老祁跟着你,
是他的福气。」
「好了兰姊儿,我自己回吧。」
兰姑轻笑道:「急什么?既然你不肯留我,我只好去找老祁,陪他睡了。」
祁远还没回来,兰姑松开他的手臂,嗔怪地推了他一把,然后取下发上的钗
子,进了房间。程宗扬看着她将那些华丽的首饰包在帕中,一边挽起衣袖,给祁
远收拾行李,笑着朝她摇了摇手,回到内院。
萧五站在楼前的阶上,脸上不动声色,眼睛却一个劲儿地给自己使眼色。
这家伙捣什么鬼?程宗扬有些纳闷,朝萧五脑袋上拍了一把,一边拉起衣角
扇着身上的酒味,一边踏进楼内。
「呯」的一声,似乎有东西猛然扔在地上,砸得粉碎。程宗扬心里一紧,三
步两步蹿上楼梯,闯进小紫房内。
「他怎么能这样!」一个女子愤怒地说道。
程宗扬刚踏进半步,立刻就停住了,正在发飙这丫头不是别人,正是月霜!
听到脚步声,月霜扭过头,厉声道:「死男人!滚出去!」
程宗扬连忙举起双手,赔着笑脸退到门外。心里暗自嘀咕,月丫头这是对谁
发飙呢?自己?这丫头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公开被自己占便宜的事--她不会
是知道了小紫的身份,发现上当受骗,来找死丫头麻烦的吧?
程宗扬小心朝里望去,只见小紫倚在榻上,一手拿着丝帕,楚楚可怜地咬着
红唇,虽然没有流泪,但那模样比泪流满面还让人心痛。
小紫细声细气地说道:「他抛下我娘就走了。人家不敢认姊姊,是怕姊姊和
他一样,看不起小紫母女是蛮荒地方来的……」
「怎么会呢?」月霜在榻旁蹲下,挽住小紫的手道:「有你这么漂亮的小妹
妹,姊姊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是--他怎么能忍心抛弃你们母女!」月霜气恼地说道:「师帅以前说
爹爹是不世出的英雄,抛妻弃女,岂是英雄行径!」
「都是小紫的错。」小紫小声道:「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小紫,他也不会抛弃
我娘……」
「不要说这种糊涂话!」月霜放软声音,「你这么乖,爹爹若是见到你,肯
定会喜欢的。」
小紫柔弱地笑了笑,「人家从来没见过他……」
「他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就是……」月霜说着拧起眉头,思索半晌才
道:「爹爹的样子,我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小时候有个人抱过我,我娘说那是爹
爹……」说了一半,月霜忽然怔住了。
过了会儿,小紫柔声道:「他肯定很喜欢姊姊。」
月霜像想起什么一样,眉头渐渐挑了起来,接着俏脸一红,恨声道:「那个
大坏蛋!」
「姊姊记起什么了?」
「我刚想起来--他把我抱到一边,然后压住我娘…哎呀!我才知道他在做
什么!那个大坏蛋!」
「他们在做什么啊?姊姊?」
月霜满脸飞红地说:「你不要问了!」
小紫像受到伤害一样垂下眼睛。
月霜连忙道:「你别不高兴啊。他……他……哎呀,你长大就明白了。」
小紫展颜向月霜一笑,宛如鲜花初放,姣丽无匹。
月霜一时看得呆了,半晌才怜惜地说道:「小紫生得这么漂亮,小紫的娘一
定也是个美人儿。」
小紫微笑道:「是啊。可惜去年她死了。」
月霜安慰道:「你虽然没见过爹爹,但能和娘在一起啊。姊姊小时候,娘亲
就过世了,一直在军营长大,比你还惨呢。」说着她拥住小紫,「孟大哥告诉我
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原来我真的还有个妹妹……」
姊妹俩拥在一起,月霜香肩微微颤抖,显然是真情流露。小紫却是另一番表
情,程宗扬在外面看得清楚,死丫头露出狡黠的笑容,一边拥着姊姊,一边抚着
她的背,指尖在她背后的穴道一一拂过。
程宗扬看得心惊肉跳,死丫头随便一按,立刻就是致命伤,可月丫头全无戒
心,仍沉浸在姊妹相逢的惊喜中,全不知道自己抱着一个什么样的妖精。
姊妹俩终于分开,月霜有些难为情地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别笑我啊。我一
直孤零零一个人,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没想到还有个妹妹……对了,师帅说爹
爹的墓在临安,我从来都没去过。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啦,」小紫轻声道:「他可能不喜欢看到我的。」
「你管他的呢!」月霜气鼓鼓道:「反正他又不能从坟里跳出来!我们去给
他上坟,是给他面子,他地下有灵,高兴还来不及,轮到他挑三捡四!」
程宗扬暗赞一声,岳鸟人,你这女儿够个性的。
姊妹俩絮絮说了许久,到了深夜,月霜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程宗扬靠着栏杆站好,提神戒备,免得她擦肩而过时给自己一个狠的。可月
霜对他理都不理,就像他不存在一样,冷着脸离开。程宗扬开始绷着脸一副严肃
的表情,但看到她在衣内滑动的圆臀,禁不住在背后露出暧昧的笑容。这丫头屁
股越来越好看了。
程宗扬溜进房内,「她怎么想起来认亲呢?」
「孟大嘴巴告诉她的。」
程宗扬爬到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我还以为她要跟你一起睡呢。」
小紫笑道:「不好么?」
「当然不好。她占了床,我睡哪儿呢?」
「你可以睡在她身上,像她爹爹睡她娘那样啊。」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尖,「别逗我啊,我可忍了一路了。过来,让我抱着你
睡觉!」
程宗扬抬手拂灭灯烛。黑暗中,小紫道:「程头儿,你顶到我了。」
「忍着!哼哼,让你挑逗我。」
「让阿梦来好不好?」
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吧。她也挺可怜的。」
「真可怜呢。」小紫似笑非笑地说道:「谁今天摸她了?」
程宗扬脸上一红,强辩道:「我只是帮帮她。」
「好羞哦。一边摸着阿梦的小嫩鲍流口水,一边又说不想吃。」
「死丫头,你怎么知道她又小又嫩呢?」
小紫笑吟吟道:「你猜呢。」
「你别欺负她啊。」程宗扬侧过身,抱住小紫的腰肢,「我明天要去烈山,
来回大概三四天时间。你乖乖待着,不要乱走……干!这是什么!」
「谁让你乱摸人家。」
「咪咪都不让摸!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
五日深夜,与宋军缠斗三日之久的敌寇突然消失。眼看天将落雪,刘平立即
下令,休整多时的第六军全军出动,直奔三川口。轮流作战的第三军和第七军也
抛弃所有多余的粮草辎重,全体出动。
刘宜孙羡慕地看着那些骑兵从身旁呼啸而过,对张亢道:「看咱们捧日军的
精骑!敌寇再多十倍也抵挡不住!用不了午间,就能杀出烈山!」
张亢没有作声,他看着天际越来越密的彤云,皱起眉头。
第六军出发半个时辰之后,刘平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强劲的北风带着细
小的雪粒漫天飞落,吹得人眼睛都无法睁开。
已经战斗数日的宋军打起精神,冒雪在山间行走,只盼第六军能杀开一条血
路,早早离开这鬼地方。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一骑快马从前方驰来,马上的骑手满身是雪,远远便
亮出旗号,「第六军斥侯!有紧急军情!」
军士分开一条通道,刘平纵马上前,骑手见到主将,立即滚鞍下马,一个踉
跄,险些跌倒。
刘平心里微微一紧,「前方有敌情?」
「不是!」骑手利落地施了礼,带着一丝兴奋说道:「郭指挥使发现了敌军
的营寨!那些敌寇没想到我们会连夜冒雪进军,这会儿还没有动静!」
刘平精神一振,「敌营在何处?有多少人马?」
「在前面七里,过了三川口就是!敌军在山丘上树了三重栅栏,大概有两三
千人,郭指挥使手下都是骑兵,无法硬冲营寨,请将军立即派遣两营步兵!」
「王信!你立刻派两个营去!」
第七军指挥使卢政急忙道:「将军!」
刘平扭头看着自己麾下的大将。卢政吸了口气,然后道:「将军三思!如果
是星月湖大营……」
周围几名将领眉峰都微微跳了几下。作为宋军宿将,武穆王当年的星月湖大
营无疑是一个足以令人心寒的名字。两三千人,正是岳逆卫队的规模。如果真是
岳逆的星月湖大营,他们应该做的不是踏营,而是立即结营自守,等待后方的援
军迅速跟进。
刘平沉默片刻,然后一挥手,「星月湖大营十余年间毫无音讯,什么样的强
军也早已烟销云灭!最多只有几个余孽而已!王信,整军!」
斥侯连忙道:「郭指挥使说,大军行动,容易惊动敌军,请将军下令,将两
个营分成十个都,分批开往前方。」
刘平朝第三军指挥使王信道:「听到了吗?」
王信一抱拳,「得令!」
宋军每营五个都,每都一百人。随着王信一声令下,十个都的步兵逐一加快
速度,分批赶往前线,与郭遵第六军的骑兵汇合。
刘平的面孔在火光中时明时暗,两三千的敌军应该是敌寇的主力。他不相信
前方等着自己的会是那支传说中未曾一败的强军。虽然传闻江州的敌寇有岳贼余
孽,但时隔多年,连当年走马射鵰的自己也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何况一支十几年
间默默无闻的军队呢?
捧日军前锋有三个军,满员是七千人,虽然宋军很少有军队能够满员,有些
厢军缺员甚至达七成,但捧日军是宋军上四军精锐,这三个军兵员超过九成,合
计六千余人,能够投入作战的步骑超过敌寇两倍。
刘平看了下部队,已经出发的有九个都,其余仍按平常行军的速度行进。此
时夜色正浓,大雪纷飞,为了避免惊扰敌寇,军士都熄了火把,冒雪冲风赶往前
线。七里的距离,两刻钟就能赶到。如果能全歼这伙敌寇,一鼓作气攻下江州也
不是不可能。
刘平忽然道:「那名斥侯呢?」
旁边的亲卫往四周察看半晌,那名斥侯就像消失般,毫无踪影。虽然雪下得
正紧,刘平身上却汗津津的,他放缓口气,又问了一遍:「那名斥侯呢?」
王信和卢政同时反应过来,「谁见过郭指挥使那名斥侯?」
亲卫们都面面相觑,最后都摇了摇头,刚才禀报时,众人都觉得那名斥侯面
熟得很,但这会儿甚至没有人能想起他的面容。
「有诈!」几名将领心中同时升起这个念头。
王信大骂一声,「无耻!」然后厉喝道:「停止前进!召回前军!」
卢政道:「将军!请立刻下令结营!」
「不可!」都虞侯万俟政道:「此时我军尽在山中,无法布阵,一旦结营,
必定大乱!」
争执中,都监黄德和单骑驰来,「出了何事?」
旁边的亲卫简单说了有奸细谎报军情,与此同时刘平也作出决断,「郭遵孤
军在前,敌寇既然用诈,第三军必定危在旦夕。传令!全军结阵前行!」
「将军!」卢政劝道:「如今大雪纷飞,已无天时,山间行军,更无地利,
不若遣一军与郭指挥使联络,我军得到确信之后再行出动。」
「时不我待!」万俟政道:「如果郭指挥使的骑兵陷入重围,我等在此坐而
待命,只恐胜负之机转瞬即逝!」
旁边有将领道:「万俟虞侯!我军在山间跋涉三日,人马疲惫,天时地利人
和三者俱失,此时决战,非是上策!」
万俟政道:「江州细作已经回报,敌寇不过千余,大都还是佣兵。我等为大
宋讨逆平叛,怎能出怯战之言!」
卢政还要开口,刘平抬手止住他的劝谏,「义士赴人之急,蹈汤火若平地,
何况国事?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救!」刘平扭头道:「黄都监?」
黄德和频频点头,「将军说得不错!敌寇既然只有两三千人,我军自然不能
袖手旁观。郭指挥使麾下的两千骑,可不是小数。」
刘平心中苦笑,奸细说的两三千人,如何能作得了准?但黄德和说的不错,
宋军骑兵本来就金贵,郭遵手下的两千骑,绝不容有失。
已经出发的十个步兵都被召回两个,其他已经走远,此时夜色正浓,风雪正
密,无法找寻。剩余的宋军结成战斗阵型向前进发,走了两刻钟之后,眼前出现
一片开阔地,三条溪水从山间汇集起来,冲积出一片平原。由于是冬季,溪水并
不宽,连日来的北风,使溪水表面结了一层冰渣,雪花不断飘落,掩盖了前军的
行迹。
第五章
程宗扬一手牵着缰绳,靠在一匹戴着辔头的战马。江州本身不产马,马匹都
是从建康和晴州贩来,数量不多,编出一支骑兵都有些吃力。他不禁有些怀念自
己留在建康的坐骑,不知道黑珍珠现在怎么样了。
雪越下越密,天地间一片白色。程宗扬摘下鞍旁的鹿皮囊,解开绳扣,从里
面取出一只制作精细的木匣,打开木匣,然后取出一只棉布袋,拿出那只无比金
贵,仔细收藏在袋中的机械闹钟--在战场上拿出这么个劣质的机械式闹钟,实
在够诡异的。可自己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计时工具,只能凑合着用了。
时间还差五分钟到七点。他昨天下午赶到烈山,经过一夜的休整,手下这群
汉子早已恢复元气,一个个生龙活虎。俞子元和吕子贞已经与自己汇合,不过这
二十人把捧日军拖在山中三日,已经精疲力尽,一大半都带着伤,战斗力急剧下
降,暂时无法投入战斗。
自己带来的三个班整整齐齐立在雪地里,身上落满雪花也没有人去拂拭。月
霜立在最前面,九名军士品字形把她围在中间,为首一个就是臧修。
程宗扬目光在月霜身上停了一下,从江州出来,这丫头一句话都没和自己说
过。程宗扬暗自揣测,会不会是月丫头醒来发现被人占了便宜,但并不知道是自
己?毕竟自己从出手赶走牛二,到干完事,她都在昏迷中。
雇佣兵来了两支百人队,由六营两名上尉杜元胜和苏骁分别带领。这两百人
都出自雪隼佣兵团,一般佣兵都是桀骜难驯之徒,换个生人指挥,不乱成一锅粥
就是好的。但杜元胜和苏骁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让这些凶悍的佣兵服服贴贴。
敖润路上说起来还咂舌不已,苏骁接到这群雇佣兵,先验看武器。那些佣兵
使什么的都有,颇有几个想看他笑话的,结果苏骁每件武器接过来使上几招,不
管是刀枪剑戟这些常用武器,还是拐子流星之类的冷门兵刃,都使得比原主更高
明,还顺便点出每件兵器的优劣所在,如何校正。那些佣兵做的都是刀头舔血的
生意,手里的家伙顶得上半条命。苏骁这一手亮出来,不仅一个队的佣兵都心服
口服,连别的佣兵也拿来武器请他验看。
杜元胜做的更简单,那个鱼贩似的汉子其貌不扬,一来到队里,敖润心里就
凉了半截。结果杜元胜背对着众人,盘膝一坐,敖润手下百十条汉子在他背后走
一趟,他一个不差地点出每个人的名字。
「我到现在都闹不明白,他这一手是哪儿来的?」敖润抓抓脑袋,「我要闭
上眼,也能听出十几个人的脚步声。可他连名都没点过,到底是怎么知道谁是谁
呢?不管怎么说吧,我老敖是服了!」
程宗扬暗抽一口凉气,臧修的金钟罩已经够猛了,杜元胜和苏骁又都是这种
猛人,一营和六营现在还剩下五名上尉连长,想让他们对自己服气,可不是一件
容易事。
徐永忽然沉声道:「来了!」
程宗扬举目从山丘上望去,三川口已经白茫茫一片,对面的宋军从山间进入
平原,阵型随即扩张,拉出一道散兵线,谨慎向前推进。
另一名上尉赵誉伸直手臂,竖起拇指,先闭左眼,然后换右眼,接着说道:
「宋军距最前面一道溪水二百一十五步。速度是每分钟四十五步。五分钟左右抵
达。」
敖润道:「赵老七,看不出你小子还深藏不露啊。」
赵誉微微一笑,他和徐永化名加入雪隼佣兵团,以前就与敖润相熟。说起来
让他和徐永指挥佣兵是更好的选择,但孟非卿宁愿让毫无瓜葛的苏骁和杜元胜带
队,就是因为担心佣兵团把他们视为弃团而走的异类,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宋军离溪水越来越近,终于前锋开始踏上冰面。溪上的冰层并不厚,很快冰
层开始破裂,军士趟着雪水越过小溪。幸好溪水并不宽,深度只有半尺,几步便
趟了过来,朝第二道溪水进发。
月霜道:「还等什么?先打垮这些敌军的前锋!」
臧修张了张嘴巴,然后立正说道:「是!」
「别胡来!」程宗扬道:「等信号!」
月霜连理都不理,一抖马缰,叫道:「跟我来!」说着向前驰去。
孟老大!这就是你干的好事!程宗扬心里大骂一声,跃过去一把抓住月霜坐
骑的缰绳,将战马勒住。
月霜柳眉倒竖,举起马鞭朝他手上抽去。
「啪」的一声,程宗扬手背冒出一道血痕。程宗扬不动声色,正容道:「三
川口作战计划由侯中校全权负责,我们的任务是前来协助。不允许任何人轻举妄
动,破坏原定计划。」
月霜看着他手背的血痕,以他现在的身手,要躲开这一鞭并不难,可他白白
挨了自己一鞭,还浑若无事。这无耻小人冒充什么硬汉!
程宗扬痛得要命,还要摆出无所谓的样子,沉声道:「月班长,军人以服从
命令为天职!」
月霜勒住马匹,然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胆小鬼!」
臧修松了口气,几千宋国禁军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小姐要这么冲过去,大伙
儿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不打紧,大小姐要受一点伤,自己怎么对得起岳帅?
月霜松开马腹,一扯缰绳,坐骑向后退了一步。程宗扬也放开缰绳,冯源悄
悄摸出一只小瓷瓶,把里面油脂状的液体涂在他手背的伤口上。
程宗扬闻了闻,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他舔了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老鼠油。」冯源压低声音道:「一斤菜油装瓶,找一窝还没睁眼的小耗子
浸在里面。泡出来就是上好的伤药,火伤、刀伤都管用。」
「呕……」
「干净着呢!」冯源道:「没睁眼的耗子,生吃都是好东西!」
「干!你省省吧!」程宗扬一边抹着嘴唇,一边抬起眼。
宋军越来越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宋军的旗帜。无论宋军还是晋军,都没有
现代意义上的军旗,军中所用的旗帜是为作战时指挥而设置。有经验的探子,根
据旗帜就能判断出军队的构成和数量。
宋军最基层的军事单位是什,每什十人,五什一队,两队一都,五都一营,
五营一军,十军一厢,两厢组成一大军。作战时一般以都为单位,都头、副都头
以下设一名掌旗,称旗头。
都中所用旗帜高六尺,旗面呈三角形,上面一般没有文字。颜色也不统一,
而是根据前军、中军、后军,分别使用红旗、黄旗和黑旗。这样即使作战中被打
乱,只要旗帜还在,混乱的士兵也能从旗色找到自己的队伍。
五面红旗之后,出现的是营旗。营旗高八尺,旗面成方形。旗下乘马的将领
就是宋军最高等级的固定指挥官:都指挥使,负责指挥五个都的士兵。宋军一向
有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恶评,就是因为都指挥使以上的将领没有固定的部队,
而是战前临时抽调。如厢都指挥使刘平、军都指挥使郭遵等人,在出征前根本不
知道自己指挥的部队是哪支。
这样无疑严重影响了宋军的作战能力,但在宋人看来,这正是宋军的高明之
处,避免了高级将领掌控军队,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在这种军事制度下,像晋
国掌控在谢家手中的北府兵、掌控在王处仲手中的荆州兵,绝不会在宋国出现,
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岳家军。
不知道岳鸟人是不是吸取了历史教训,没有用岳家军的称号。但他的星月湖
大营换汤不换药,难怪招宋国君臣之忌。
宋军已经开始涉过第一道溪水。由于少了八个都,第三军作为前军,兵力一
下少了四成,实力单薄了许多,三面营旗之后,紧接着出现的就是军旗。军旗高
一丈,旗帜上面有一条横枝,长条状的旗面竖垂下来,周围镶着黄色流苏。旗面
正中绘着一个墨色的圆圈,圈中写着将领的姓氏:「王」。这已经不是统一的制
式旗帜,带有更多的将领个人色彩。
「是王信。」徐永道:「王信出身豪门,自幼习武,是潞原派的大执事。当
年带着几名弟子大破连云寨,一人擒下七十多名悍匪大盗,授神卫军指挥使,由
此从军。他的亲兵都是他的亲传弟子。」
原来是帮会出身。程宗扬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王信是与狄青并称的名
将,只不过现在只是一个军指挥使。
赵誉又测了下距离,「距第二道溪水一百二十步,三分钟抵达。」
程宗扬道:「离第一道溪水呢?」
「二百六十步有余。」
程宗扬吸了口气,以宋军的速度,再有九分钟最前面的军队就能涉过溪水,
可星月湖的三个营仍不见踪影,只有自己这一支孤军,待在山丘上不敢露面。
两面大旗同时从山林中驰出,载旗的不再是旗手,而是战车。两丈高的旗杆
上,火红的旗帜在风雪中猎猎飞舞,左边一面中间用金丝绣着一个巨大的「禁」
字,下面是两个隶体的墨字:捧日,周围绘着龙虎云纹捧起一轮红日。说明这支
军队是宋国上四军之一的禁军精锐:捧日军。
另一面大旗,旗杆镶嵌着象牙,黄色的旗面上写着一个火红的「刘」字,正
是捧日军左厢主将刘平的牙旗。两面旗帜之后,是一杆大纛,高两丈四尺,最上
方是镏金的枪刺,枪刺下方是一个圆形的羽盖,盖下垂着七条豹尾。这是战斗中
唯一的号旗,大纛所指,就是进攻的方向。
就在宋军大纛出现的刹那,一声号角声起,苍凉而高亢的声音直入云霄。
正在行进的宋军不禁放慢脚步,朝声音传来处望去。前一声号角未歇,又一
声号角响起,这次却是在右前方的山脊处。接着号角次第响起,每一声都相距数
里,最后两声却是宋军后方。
一名军士小声道:「都头,是不是四面都有敌军?」
刘宜孙呸了一声,「哪儿那么多敌人?少自己吓自己!」
张亢眼珠四转,一手紧紧按住腰甲。刘宜孙知道他腰里藏着手弩,三川口本
来是自己找到的驻营地,没想到与敌寇的第一场大战,会在这里发生。
他朝前方望去,风雪下的三川口,看不到一名敌寇。
号角声在山中回荡,纛旗下,刘平在马上挺直腰背,拿起黄铜望远镜,朝远
方了望。片刻后,他收起望远镜,然后一摆手。周围的亲兵迅速打出旗号。
程宗扬看到宋军不同的军旗、营旗、都旗不停摇摆,杂乱中却有着严格的规
律。接到命令,正中间的捧日军随即停住脚步,左右两翼却加快脚步,迅速往前
推进。不多时,宋军前锋便在距离溪水数十步的位置结成一个弧状的阵形。
「偃月阵。」程宗扬咧了咧嘴,「这场仗有的打了。」
偃月阵以主将所在的位置为中心,中央凹陷,两翼前出,形成如月。主将可
以从中掌控全局,随时调度。一旦敌军进攻,前出的两翼便能攻击敌军侧翼,是
一种稳健的防守阵形。
敖润跃跃欲试,「程头儿,上吧!」
「不用急。」
程宗扬虽然说的笃定,心里却忍不住发急。宋军已经涉过两道溪水,结阵以
待,他们面前最宽的那道溪水这会儿已经成了天然的屏障,可自己这一方却根本
见不到人,宋军这样平推过来,自己这二百来人就成了瓮中的死鳖。
结成偃月阵的宋军凝立不动,他们在正面放了十个都的兵力,每都八名执盾
的刀手在前,然后是十六名长矛手,再后面全是弓手和弩手。这样的兵力配备加
上溪水的屏障作用,能充分发挥宋军远射的威力。
中军留有两个都的后备军,在刘平的大纛前,还有一个完整的步军营,不过
连旗号都没打,全军半跪在地,看着颇为奇怪,但在远处看得不甚清楚。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忽然一声锐响划破天际。一支带着鸣镝的箭矢
从空中激射而过。刘宜孙下意识地抬起盾牌,那支鸣镝却在距离宋军还有百余步
的地方已经势尽,笔直落下,射在结冰的溪水中。
刘平皱起眉头,这些敌寇故弄玄虚,先是号角,然后又是鸣镝,到底搞什么
鬼?
旁边一个年轻将领忽然道:「敌军要出动了。」
刘平心头一动,扭头看去,却是都虞侯种世衡。
种世衡指着那枚鸣镝道:「他们在察看溪水结冰的厚度!」
就在这时,溪水前方一声马嘶,一团积雪从地上缓缓升起。
白皑皑的雪堆下,先伸出一条马腿,然后又是一条,接着伏在马背上的骑手
挺起身体,厚厚的积雪从他身上滚落下来,露出一件深黑色的披风。
众人这才看出,他的坐骑一直四肢蜷伏,卧在地上,任由大雪覆盖,却纹丝
不动,此时突然起身,就像从雪中升起一样。
寒风呼啸间,那人身上的披风被风雪卷起,露出内侧血红的颜色。他抬起手
臂,横在胸前,长声道:「日出东方!」
与此同时,他两侧的积雪轰然一声飞开,无数半蹲在雪中的军士同时起身,
宛如一片森林,齐声道:「唯我不败!」
纷飞的大雪仿佛被震动天地的呼声惊动,紊乱的四散飞开。远在百步之外的
捧日军为之气夺,情不自禁地后退数步。
程宗扬却盯着那些军士,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那些军士留着寸许长的
短发,年龄大都在三十上下,已经看不出年轻人的青涩和浮燥,显得更加成熟干
练。他们穿着笔挺的黑色军装,戴着上翘的宽沿军帽,翻开的衣领呈墨绿色,右
侧镶着徽章,左臂佩带着盾状的臂章,上面嵌着银白色的弯月。军服是清一色的
风衣,正面镶着六粒金属钮扣,袖口镶着细细的白边。风衣下摆长及膝部,下面
是黑色的长筒皮靴,一个个擦得珵亮。他们的身形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配着帅气十足的军服,威武之极,显示出与这个时空截然不同的军容。
程宗扬瞪目结舌,一个手表贩子竟然把纳粹的军服用到这里来!岳鸟人难道
不怕被雷劈?
对面的宋军受到的惊动显然更强烈,谁也没想到敌军离自己如此之近,偃月
阵不禁微显散乱。刘平面无表情,他已经冷静看来,敌军虽然声势骇人,数量却
并不多,只有二三百人,不过宋军半个营的兵力。在平地上交锋,即便他们真是
星月湖大营余孽,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现在最大的悬念是郭遵军,他的两千骑兵出发已经近一个时辰,如果星月湖
大营全军出动,在烈山与自己决战,那么他们至少有一千人去攻击郭遵军。敌军
有备而来,被诱走的八个都步兵此时也凶多吉少,想全歼这八个都,也需要五百
兵力。传说星月湖大营只有两千五百人左右的规模,在这里与自己交锋的,最多
只有一千人。问题是只出现了二三百人,余下的三分之二究竟在哪里?
刘平沉凝片刻,然后道:「传令!第七军戒备,严防敌军偷袭!」
一名亲兵翻身上马,向后军的卢政传令。
程宗扬也拿出望远镜,视线在严阵以待的宋军阵列上停留片刻,然后转移到
星月湖军士身上。星月湖八骏自己已经见过五位,剩下三位,排名第二的天驷侯
玄、第六的青骓崔茂、第七的朱骅王韬,应该都在这里了。
马上的骑手看上去三四十岁年纪,身上的披风又厚又重,外黑内红,披风下
的军服佩戴着两杠两星的中校肩章。比起孟非卿的豪猛,谢艺的温和,斯明信的
阴沉,卢景的放诞,小狐狸的风流倜傥,他的相貌显得清雅脱俗,有一种……很
艺术家的气质。
徐永道:「是崔中校。那是第四营的兄弟。二百五十四人,缺员四十六。」
程宗扬忍不住道:「不会这么点人就开打吧?」
星月湖军士两翼张开,以崔茂为中心,排出同样的偃月阵型,左右各有一个
连,中间是主力连和营直属的一个排。他们只有宋军半个营的兵力,偃月阵的宽
度却不逊色多少,正面宽近六十步,厚度却只有区区四列。
刘平脸色阴沉,二百多人居然也排出偃月阵,分明是不把自己的捧日军放在
眼中。
星月湖军士开始向前移动,身上覆盖的积雪不断掉落下来。他们黑色的军制
风衣在风雪中摆动着,皮靴整齐地伸出,仿佛一部精密的机器。
敌寇踏进射程的刹那,宋军第一轮箭雨立刻袭来,他们的偃月阵正面宽达一
百二十步,十个都七百余名弓弩手同时放箭,每名敌寇平均要摊上三支。
最前列的星月湖军士一边迈步,一边左手抬起,以相同的动作摘下背后的圆
盾,挡在身前。射来的箭雨一多半被盾牌挡住,另外一些则被后排的军士用长矛
拨飞,整个阵型的前进没有丝毫停顿。
同样是偃月阵,星月湖军士的阵型看起来就像摆出来一样整齐。左右两个翼
尖的步伐几乎毫无偏差。每名军士每一步迈出,都像尺子量过一样精确。程宗扬
很别扭地拿出那只闹钟,开始计时--感觉实在很逊,岳鸟人的趣味也太恶了。
挂个闹钟打仗,亏他干得出来。不过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自己有只闹钟拿,已
经很了不起了。
星月湖军士的步速是每分钟一百一十步,按两脚各迈一次为一步,合五十五
步,比宋军步速快了百分之十。看起来似乎不是快很多,但他们的速度远比估算
的要高。宋军第二轮箭雨袭来,两个翼尖已经越过第一道溪水。
那道溪水宽有六七步,冰层应该更薄,但星月湖军士没有一个踏穿冰面,踩
进水中。越过溪水之后,两翼迅速合拢,形成一条横阵。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崔茂为什么会摆出这个偃月阵,唯一的原因就是那条
溪水。从鸣镝穿透冰层的情形看,溪面冻得并不紧,人数一多,不等后面的人涉
过,冰面就可能破裂。因此崔茂才选择了偃月阵,拉开阵型,过溪后立即收拢,
形成冲击对方阵列的横阵。
这样变阵操作起来十分麻烦,还要冒着宋军弓弩的威胁,但二百多名星月湖
军士靴子连水都没沾,而宋军接连涉过两道溪水,不少人靴子已经进水,这样的
天气里,所受的寒意可想而知。
刘平也在同一时间看出对手的意图,立即下令王信军冲击。王信此时还是与
郭遵齐名的军中勇将,接令后亲自带队前出。
星月湖军士很快全部涉过溪水,单薄的阵型全面收拢,凝聚在一起,黑色的
军服宛如雪地上一柄利剑,迎向宋军阵型中央。
几辆大车从宋军的中军阵列间推出,排成一列。车上载的都是直径六尺的牛
皮大鼓。几名孔武有力的军士举起鼓槌,震天的战鼓声随即响起。
王信纵马吼道:「儿郎们!杀!」
他身边的亲兵应声喝道:「杀!」两个都的宋军随之从偃月阵后列突进,迎
向对面的敌军。
两股人马在风雪中撞在一起,鲜血立刻染红了视野。星月湖军士严整的横阵
微微分开,形成一个宽十步,长五十步的长方形。猛然看去,似乎浑然一体,仔
细看时,却是一个个模块状的小型战阵。他们以三人为一组,一前两后品字形排
列。三组形成一个班,由一名军士在中间指挥,三个组仍然品字形结构。两侧的
两个班是一组在前,两组在后,中间一个班则是两组在前,一组在后。
这三个班分属三个不同的排,其中两个排的结构是一个班在前,一个班在侧
方,另有一个班在队伍内侧,不与敌军正面接触。中间一个排只有一个班在前,
另外两个班在队伍内侧。
这样投放在正面的,是一个完整的战斗连。九十名军士中,有五个班在正面
和两侧作战,同时有四个班留在中间。每班的三组军士,由班长指挥调整,每排
的三个班,由排长指挥,随时进行补充和轮换。
程宗扬几乎可以感觉到战场上弥漫的死亡气息。如果自己能置身战场,这样
一场血战所吸收的死气,远远超过自己打坐修炼。可惜自己的战场不在那边,希
望时间不要太晚,自己赶到时死气还没有散尽。
程宗扬重新把注意力在战场上。星月湖军士的战斗方式自己在王哲的左武军
第一军团也曾经见过,但规模很小,远不如眼前这支军队运用的得心应手。事实
上,这种战阵与其说是军阵,不如说更像江湖中一些门派的剑阵,只不过放大运
用。
这种战法的好处是在激烈的战斗,仍能保持一部分士兵的体力,缺点是对基
层士官的要求极高,尤其是连排级尉官,必须时刻掌握自己所属士兵的状态,这
就要求他们不仅是一个合格的基层指挥官,还必须是一名修为足够的高手。一般
军队即使想学也学不来。
星月湖的军队犹如雪海中黑色的礁石,将宋军的冲击像浪花一样切开。王信
身披战甲,挥起重逾百斤的熟铁棍,纵马朝一名军士砸去。那名军士翻起臂上的
圆盾,「篷」的一声闷响,盾面碎裂。队伍中间一名少尉立刻抢出,长刀疾攻。
王信双腿一夹,坐骑跃起,籍着马势迎向那名少尉的长刀。
「叮」的一声,长刀被铁棍荡开,那名少尉身体一翻,以毫厘之差避开铁棍
的劲气,同时抬脚踢向马腿。
王信从军前是江湖大豪,一身修为别说一般军士,就是一些成名的江湖人物
也不是他的对手。这一棍击出,满拟将对手击杀当场,没想到却被他躲过,反而
有余力攻击自己的战马,不由暗暗吃惊。
两组军士同时攻来,王信一眼便看出这些贼寇出手法度森严,已经在一般江
湖好手之上。他有心立威,暴喝一声,熟铁棍刹那间化成一片乌光,先逼开那名
少尉,然后震断两杆长矛,棍端「噗」的一声,从一名贼寇锁骨下方穿过,将他
击得飞开。
王信夹马趁势前突,却见敌军阵型一换,另外一组军士接替下受伤的同伴,
挥刀攻来,声势丝毫不逊于刚才的对手。
身旁传来一串兵刃撞击声,接着有人撞下马来,却是王信身边一名亲兵被另
一组敌寇联手击杀。
王信铁棍连挥,将攻来的兵刃逐一扫荡开来,心里却越发惊愕,他本身出自
草莽,又曾经率兵剿过弥勒教的得圣天王王则,王则擅长五龙、滴泪二经,手下
不乏高手,但终究是江湖上的乌合之众,被他一战而定。一支军队全部由武林高
手组成,身手强悍,军纪严明……难道真是武穆王的亲卫军?
第六章
悬着豹尾的大纛下,刘平神情越来越严肃。战局虽然胶着,出击的宋军却像
落在火堆上的雪花一样迅速消融,第三军已经先后投入四个都,却仍未能打垮这
支区区二百余人的队伍。作为前军的第三军一共二十五个都,但有八个都被奸细
引走,只剩下十七个都,一千五百余人。现在两翼有八个都列阵,四个都投入战
斗,只剩下一个营作为中军。三个军六千余人,竟然被二百余名敌寇打得捉襟见
肘,简直是荒唐!
「从第七军调一个营来!」刘平道:「传令!收拢两翼!绝不让这伙敌寇逃
出生天!」
大纛往前一挥,偃月阵两翼的宋军开始朝中间合拢。不多时,第七军的一个
营调至中军,随行而来的还有军都指挥使卢政、都虞侯万俟政。
卢政盯着战场,面容微微抽动了一下。万俟政失声道:「星月湖大营?」
「十余年下来,还有二百多人,果然是一支强军。」刘平冷笑一声,然后问
道:「后军如何?」
万俟政定了定神,「暂时没有敌寇出现。」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驰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为何不用阵图?」
都监黄德和气急败坏地说道:「刘将军!战有阵,阵有图!此行陛下亲赐阵
图,为何不用?」
「摆不了大阵。」卢政提鞭道:「此地三溪并流,我军只能沿溪列偃月阵。
若用大阵,一道溪水便能让我军乱成一团,何况还有两道?」
黄德和拿出一叠帛图,匆忙翻检着,一边道:「便摆不了大阵,小阵亦可!
有阵图而不用,一旦败绩,便是我等的责任!」
刘平道:「区区二百余人,不用摆阵便一口吃了他!擂鼓!」
数面载在车上的牛皮大鼓奋力擂起,两翼的宋军加快脚步,往敌寇围去。刘
宜孙紧盯着那些穿着奇怪黑色长衣的敌军,心跳得比鼓声更快。他曾经听父亲提
到过一支类似的军队,而且还是宋军,可父亲明显不愿多提。如果这就是父亲说
的那支军队,刘宜孙便理解父亲为何不愿多说。这样的军队,即使放在内宫,作
为内殿直、龙旗直、御龙直、御龙弓箭直和御龙弩直这样皇帝身边的亲卫军,也
令人不安,何况还是一支私军。
张亢忽然一跤跌倒,又跘倒了几名同伴,队伍一阵慌乱。刘宜孙扶住张亢,
「你没事吧?」
张亢坐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雪泥。刘宜孙连忙看看其他同伴,幸好都没有
受伤。耽误这一会儿,已经比其他几支队伍慢了十余步,刘宜孙扶起同伴,「旗
头!拿好旗子!兄弟们!跟我上!」
张亢冷冷道:「急着送死么?」
刘宜孙愕然看着他,张亢道:「把绑腿都给我解开!湿水的鞋袜都换掉!用
干布包好!」
刘宜孙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仗有的打。穿着湿鞋湿袜,用不了一个时辰脚便冻坏了。」说着张亢
先解开绑腿,拽下趟过溪水时浸湿的鞋袜,然后抹干脚上的水迹,用绑腿的布条
仔细包扎起来。
程宗扬有些纳闷,他原以为崔茂会带着手下的兄弟直捣宋军中军,杀个天昏
地暗。没想到星月湖军士过了溪水之后,就停步不进,只背临溪水,与攻来的宋
军作战。跨在马上的崔茂更是留在中央,纹丝不动,对周围的交锋视若无睹。
有宋军试图从后方包抄,但刚走几步,溪面的冰层就破裂开来,数十名宋军
落水,半身浸得湿透。
冯源小声嘀咕道:「这些宋军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敖润朝他脑袋上拍了一记,「闭嘴吧!换成咱们,这会儿连渣都没了!」
宋军放弃从溪后攻击的念头,三面合围,持续不断地展开攻击。作为近战的
主力,冲在最前面的是宋军的刀手。宋军武器制作极为精良,式样更是集六朝之
大成,阵中长刀短刀一应俱全,除了著名的笔刀、掉刀、戟刀、陌刀、屈刀、凤
嘴、眉尖、偃月这刀八色以外,还有朴刀、砍刀、雁翎、斩马等各种战刀。攻击
时只见刀光像雪浪一样翻腾。星月湖军士的装备相对简单许多,刀具只有一种短
刀,刀身挺直,刀尖微弯,形如马刀,每人佩备一把。长刀全部淘汰,长兵器只
有矛和重斧,武器的单一性,极大的简化了作战模式,任何一个位置的空缺,都
随时能得到补充。
他们的攻击同样简单而高效,最前面的负责抵挡敌方的攻击,矛手和斧手从
后方使出致命的杀着,一击毙敌。鲜血一片片在雪地上绽放,飘舞的雪花还未落
地,就被鲜血染红。
最先投入的两个都短短一刻钟内,伤亡便达到四成,已经被打残。另两个都
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在激烈的搏杀中,伤亡数字急剧扩大。
就在宋军难以为继的时候,两翼增援的队伍赶到战场。速度最快的一个都首
先排成进攻阵形,枪手放下肩上的长枪,朝敌寇逼去。
忽然,一名带着上尉军衔的军官从星月湖队伍中掠出,战刀左右疾劈,破开
宋军的枪阵,接着从背后擎出长矛,抬腕掷出,一举刺杀宋军掌旗的旗头,然后
在同伴的欢呼声中跃回本阵。
军旗和掌旗的旗头一同跌落雪地,造成一阵混乱。片刻后,都头重新整合好
队伍,但士气已经大受影响,前进的速度慢了许多。刘宜孙远远看到这一幕,不
由暗暗心惊,催促张亢的话更无法开口。
随王信出击的四个都已经折损半数。这会儿无论是主将刘平,还是军都指挥
使卢政,包括刘宜孙和张亢都已经看出,即使余下八个都的军士全部投入战斗,
局面也不会立即好转。毕竟这八个都都是以弓弩手为主,真正可以近战的还不到
三成。
卢政道:「将军。不若遣铁甲营上阵。」
刘平放下望远镜,向前一挥手,密集的鼓声立即变得愈发激烈。
一面红色的营旗挑起,中军那支一直半跪在雪地上的步兵营数百名军士同时
起身。五个都的军士在旗下排成方阵,朝前逼去。他们头戴铁盔,披着青黑色的
铁甲,甲片光滑之极,虽然沾了雪水,仍然莹彻明亮。在甲片末端留有一小块棱
状的突起,形如瘊子。积雪的土地在他们沉重的脚步下被踩得一片泥泞,连枪锋
在内长达六尺的长枪,如林挺出,缓慢却毫不停止地向前推进。
徐永道:「是铁甲军。」
冯源道:「那是什么甲?磨得跟镜子一样,还有个疤。」
程宗扬道:「瘊子甲,宋军最精良的步兵坚甲。那不是磨的,是用锤打出来
的。看到上面的瘊子了吗?那是精铁的厚度,锻造的时候不用火,一锤一锤把精
铁打去三分之二。」
敖润道:「老程,你知道的不少啊?」
程宗扬道:「打仗当然要做好功课。」
这些资料还是自己以前看过的,程宗扬还记得,一副完整的痦子甲,重量将
近二十五公斤,有铁甲一千八百片,每片重量仅十几克。通过冷锻,厚度只有原
来的三分之一,甲片表面未锻的痦子,不仅增加了甲片的强度,还增加了表面的
弯曲度,使斩开甲片更加困难。
铁甲营出现的同时,崔茂的马匹向前动了一下。星月湖的阵型露出一道细小
的缝隙,阵中唯一一匹战马随即驰出,与王信针锋相对。
王信甲衣染满鲜血,有敌寇的,有自己的,更多的则是来自身边的亲兵。交
手不到半个时辰,他的亲兵只剩下不足半数。这些亲兵都是他亲传弟子,一战伤
亡如此之多,还是从未有过的惨痛经历。
眼看敌将从阵中驰出,王信霹雳一声喝道:「杀不死的贼寇!又作乱么!我
捧日军在此!看尔等还能顽抗多久?」
崔茂侧耳听着,然后像赶苍蝇一样摆摆手,「原来是捧日军,岳帅常说,捧
日军模样、身段都好,就是缺了俩奶子,不然在家奶孩子正合适。」
他声音并不高,但战场几千人听得清清楚楚。此言一出,宋军都露出愤怒的
神情。宋军禁军挑选极为严格,专门用木头制成士兵的标准形状,称人样子,所
有军士都要跟人样子比过,符合条件的才能选中,他这番话可骂到骨头里了。
程宗扬道:「六哥这嘴够损的。」
徐永咳了一声,小声道:「这是岳帅的原话。」
王信脸色铁青,长吸一口气,抡起熟铁棍,朝崔茂攻去。棍端撕开空气,发
出一声短促的爆裂声。崔茂从马后摘下兵器,「铛」的一声巨响,将王信的熟铁
棍砸到一旁。
程宗扬禁不住吹了声口哨,这个八骏中排名老六的青骓,看起来充满了艺术
家的浪漫气质,用的兵器却是一只粗笨到极点的混元锤。西瓜般的锤头泛着青铜
般的光泽,上面用蚀刻法刻着小桥流水的图案。
锤棍相交本来就占了优势,这一记崔茂又是久蓄力道,全力出手,王信的熟
铁棍顿时被砸得弯曲如弓,无法再用。
王信抛开熟铁棍,反手抢过一柄长刀,只见青光一闪,接着一篷热血溅得他
半身都是。崔茂左手举起混元锤,一锤将王信战马的头颅砸得粉碎。王信腾身跃
起,弃马挥刀,斩向敌将的脖颈。
斜里一杆长矛刺来,另一名带着上尉衔的星月湖军士将王信逼开。崔茂则单
骑迎向那一个营的铁甲步卒。
离铁甲营还有两三步距离时,那些披着重甲的军士同时举起长枪。崔茂一扯
马缰,坐骑横移一步,接着战马后腿弯曲,上身昂起,包着蹄铁的前腿踏出,蹬
在两名军士胸口。军士身上的瘊子甲「卡啦」一声,被铁蹄踏中。这一下力道不
下于被人全力一击,虽然瘊子甲抵消了部分冲击力,两人仍被踏的口喷鲜血,向
后倒去。
接着崔茂抡起混元锤,只一击,便将最前列十名军士的长枪一并砸断,最前
面一名铁甲步卒被锤头扫中,顿时像纸片般横飞出去。
刘平面无表情地说道:「勇将!」
「是青骓。」卢政道:「岳贼手下八寇中,排行第六的青骓。」
「我去会他!」万俟政绰矛翻身上马,从中军冲出。
卢政道:「还有七寇。我也去!先格毙此贼!」
刘平忽然喝道:「刘宜孙!拖延战机者!斩!」
这声长喝声震全场,刘宜孙脸色一下涨得血红,拔刀朝崔茂奔去。张亢暗骂
一声,狠狠抹了把脸,紧跟着都头冲上战场。
刘平对卢政道:「你回后军。小心敌寇截断我军退路。」
卢政盯了崔茂一眼,带着亲兵驰回后军。
随着铁甲营投入战场,王信的第三军已经全数出动,以六倍的兵力围攻星月
湖第四营。四营伤亡快速增加,但倒在他们阵旁的宋军伤亡更多。几乎每有一名
星月湖军士受伤,就有两名宋军战死。可出乎意料刘平等人的意料,第三军装备
最精,战斗力最强的铁甲营始终没有接近星月湖的阵列。他们的阵型不断被那个
披着披风的身影冲开,崔茂的混元锤带着风声呼啸而过,像死亡一样无法阻挡。
「难怪崔中校一直不出手,原来是养足精力对付铁甲军。」程宗扬看了看闹
钟,「已经半个时辰了,侯中校怎么还不发信号?四营的兄弟顶得住吗?」
敖润道:「不如我先冲一把!替兄弟们解解围!」
程宗扬道:「老杜!你看呢?」
杜元胜道:「四营的兄弟在拖延时间。宋军刚才趟过水,支持不了多久,打
掉他们这股锐气便疲了。」
月霜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这让程宗扬有点欣慰,这倔丫头还不是一味的蛮
横,知道轻重。毕竟宋军还有两个整军没有投入战斗,卢政的第七军在后面虎视
眈眈,郭遵的第六军更令人担心。那是一支全骑兵,一旦及时赶回,局面立刻就
会逆转。
战斗从卯时一直持续到辰时,三川口是一片数里宽的平原,双方却在溪水间
的狭小地域展开血战。程宗扬越看越是放心,一般人很难支撑长时间的高强度运
动--即使优秀运动员,也不可能一口气冲刺一千米。像这种连续作战,受过训
练的精锐士兵也支撑不了太久。宋军依靠数量优势,持续不断地发起进攻,而星
月湖军士则利用熟练的阵型,不急不燥地与宋军对攻,再急迫的局面,也始终有
人保持休息状态,虽然强敌环伺,却守得固若金汤。
从中军冲出的宋军将领已经伤在崔茂锤下,幸好铁甲营的士卒拚死相救,万
俟政才捡了条性命。崔茂的披风浸透鲜血,内里的血色愈发红得刺目。宋军铁甲
营不惧刀矢,但他的混元锤无锋无刃,无论刀枪剑戟,还是精铁打制的瘊子甲,
面对那只铁西瓜都是白饶。
崔茂像一个高明的指挥家,指挥着战场的节奏,他每次冲击之后,都仗着快
马远远驰开,铁甲营披着瘊子甲的重装步卒速度本来就慢,根本无法追击。最后
刘平派出一队亲兵追杀,反而被崔茂引得大兜圈子,接着趁铁甲营立足未稳,突
然从他们阵型最薄弱处杀入,再扬长而去。
铁甲营所在的中军距离星月湖军士只有二百步,正常速度五分钟就可赶到,
但这五分钟的路程却被崔茂单人匹马拖了半个时辰。宋军中军紧邻第二道溪水,
前军放在距第一道溪水四十步的位置,原意是想趁敌军进攻时,半渡而击。结果
星月湖军士以偃月阵渡过溪水,随即背水列阵,迫使宋军主动攻击,原来的计划
顿时成了鸡肋。
宋军前军出击,准备的偃月阵完全没用上,反而与中军拉开距离,于是中军
的铁甲营出动之后,就给崔茂留下了冲杀的空间。可以看出,从头至尾,宋军的
反应都在对手的算计之中。
一名年轻的宋军迎着崔茂驰来的战马横起长刀,一边喝道:「拒马!」
十余名枪手挺起长枪,紧张地盯着对手,最前面一排持盾的刀手半跪下来,
用肩膀扛住盾牌,其余的军士纷纷举起弓弩,瞄准那个煞星的坐骑。
只剩下十余步时,刘宜孙大喝道:「放!」
数十支弩箭同时飞出,却见那名敌将左手抓起披风一挥,将箭矢尽数卷走,
露出肩章上两颗银星。
十余步的距离转瞬即逝,已经没有机会再放第二箭,刘宜孙横刀大声喝道:
「杀!」说着当先冲上前去,一刀砍向崔茂的肩膀。
崔茂清雅的面孔不动声色,他左手抡起混元锤,磕开刘宜孙的长刀,忽然眼
前乌光一闪,一枚精巧的弩箭朝他面门疾射过来。张亢这一弩放得刁钻之极,待
崔茂发现,已经避无可避。
崔茂头一仰,仿佛被弩矢射中,接着从马背上挺起身,口里已经多了一枚弩
矢。他「呸」的一口,吐出弩矢,然后举锤朝张亢砸去。
张亢奋力一挡,顿时佩刀弯折,口喷鲜血,整个人旋转着仆倒在雪地上,接
着被马蹄践过。
刘宜孙目眦欲裂,眼看着那名敌寇踏过张亢的尸首,冲向拒马阵,嘶声道:
「刺!」
「杀!」枪手挺起长枪,齐声高呼,朝敌寇的胸口、大腿、马腹刺去。
谁知崔茂一勒战马,硬生生停在枪锋前半尺的位置,那些军士刺了个空,连
忙收枪,重新结阵。
众人都有些不懂,他为什么会停在枪阵之外,混元锤再凶猛,也只有三尺多
长,勒马对战,长枪自然占足了便宜,不等他锤到,十几支长枪就能在他身上、
马上戳几个窟窿。
崔茂举起混元锤。青铜的锤瓜上沾满血迹,锤上蚀刻的小桥流水淌着鲜血,
宛如地狱的修罗血池。出乎那些军士的意料,敌寇手臂一抬,那只青铜锤瓜以雷
霆万钧之势直轰过来,越过丈许的距离,将数名军士砸得筋断骨折。
崔茂回臂一收,锤柄飞出的铁链一匝匝绕在臂上,血淋淋的锤瓜宛如血河。
他冷笑一声,纵马闯入敌阵,将那队宋军杀得四散奔逃,这才拨转马头。
一个都上百名的宋军,这会儿只剩下那个年轻人孤零零立在战场上,双手握
住一支捡来的长枪,对着自己。
崔茂拍了拍战马的脖颈,小步朝那名宋军奔去,目光却落在他背后的铁甲营
上。这个都头级别的小人物,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杀!」刘宜孙大喝着,长枪如蛟龙出水,刺向崔茂的胸膛。
崔茂生出一丝讶异,这年轻人颇有几分锐气,如果不是遇到自己,很可能会
前程似锦。崔茂瞟了他一眼,举起混元锤。就在战马驰过的刹那,地上一具尸首
忽然翻身,一刀刺进马腹。
崔茂踢开马镫,飞身跃起,一截刀锋从鞍侧伸出,带出一篷滚热的马血。
崔茂珵亮的马靴踏在雪地上,黑色的披风不住滴下血迹。他冷冷盯着张亢,
「很好。难得宋军有你这样的人才。」
「青骓崔茂,天下英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张亢握着雁翎刀,毫
无惧色地说道:「不知崔中校是不是有伤在身,一直未见将军用右手?」
崔茂伸出右手,手上一道伤疤一直延伸到袖中,伤痕从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笔
直穿过,似乎整个右手都被劈开。
崔茂道:「能接我一招,便饶你不死。」
张亢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提刀道:「来吧!」
崔茂旋风般掠过雪地,张亢弯下腰,似乎要迎上去,忽然侧身一滚,挥肘砸
开冰层,游鱼般消失在冰下。
溪水并不深,但要砸开冰层找到张亢,也没那么容易。何况崔茂已经失了战
马,随时可能被敌军缠住,只好放过这个不知名的宋军小卒。
「这家伙够狡猾的。」程宗扬道:「杜元胜!」
那个曾经的鱼贩双脚一并,「到!」
「你带……」程宗扬刚说了两个字,宋军中军忽然响起一阵锣声,厮杀的宋
军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鲜血。
程宗扬讶道:「打了一个多时辰,一千多人连两百人都没吃掉就退了?他们
不会是认输了吧?」
杜元胜道:「恐怕是出现冻伤了。刘平为人豪勇,免不了有些气傲,这口气
必定咽不下去。此战宋军处处失算,撤军重整阵脚,不失为良策。」
「老杜,你对宋军挺熟悉啊?」
杜元胜微微一笑,「我们最熟悉的就是宋军了。」
程宗扬拍了拍脑袋,「忘了你们当年也算宋军。嘿嘿,估计你们岳帅没少欺
负过人家禁军吧?」
赵誉在旁边满不在乎地说道:「算不得欺负。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说的?」
捧日军内部正爆发一场激烈的冲突,黄德和拿着帛图大声道:「刘将军!我
军阵图精于天下!为何弃而不用!」
种世衡道:「偃月阵乃古之名阵,刘将军临溪结阵,并无不妥。」
黄德和立即顶了回来,「我朝有常阵、平戎万全阵、方圆牝牡八阵!哪里来
的偃月之阵!以古为上,这是抱残守缺,泥古不化!」
和世衡耐着性子道:「八阵之雁行阵,就是偃月阵变化而来。」
「既有变化,为何不变?以数千精卒对数百寇贼,损兵折将,不正是偃月阵
的过失吗!」
刘平止住种世衡,「都监大人意思如何?」
「山中仓促而战,便以常阵对之!」
种世衡忍不住道:「常阵要九阵并用,都监大人如何分派兵力?」
黄德和指着阵图道:「其一先锋之阵『御奔冲,陷坚阵,击锐师』,便以铁
甲营为之;其二策先锋阵『置于先锋阵后,以骑将一员统之,制敌奔突』,便以
王将军为首,领二都策应先锋;其三中军大阵,以第三军十个都,第七军十个都
为之;其四前阵乃奇兵,出中军大阵之前,选一营为之。」
种世衡道:「四阵已经用掉六营人马,还余五军,如何为之?」
黄德和厉声道:「若第六军在此,何需捉襟见肘!东西拐子马阵、无分地马
三阵需用骑兵。既然无骑可用,只能弃之。殿后、策殿后阵,各用一营,有此六
阵,尚堪一战!」
刘平看着黄德和,良久道:「就依都监大人所言。鸣金!」
种世衡急道:「将军!切切不可!敌寡我众,正需一鼓作气!一旦鸣金,我
军锐气必折。」
刘平冷哼一声,「哪里还有锐气!传令!调卢政神射营为中军!」
宋军重新结阵,以铁甲营在前,王信带领两个都在旁策应,第三军剩余的十
个都以及卢政的两个营结成中军大阵,第七军余下三个营分别为前阵、殿后阵和
策殿后阵。
三川口有三道溪水,星月湖军士据守第一道溪水,宋军中军大阵有四个营的
兵力,无法全部放在第一道、第二道溪水之间,只能退过第二道溪水,在第二道
和第三道溪水之间结阵。最后面的殿后阵,更是放在第三道溪水之后。
刘宜孙匆忙收拢自己的队伍,一边寻找张亢,但天寒地冻,根本无法往溪中
打捞,看到营旗招展,招集散乱的队伍,刘宜孙只好放弃,带兵回撤。
双方都获得了一丝难得的喘息机会,抓紧时间休整部署。程宗扬看看这边的
徐永和赵誉,又看看另一边的杜元胜和臧修,「你们以前打仗也是这样打的?」
一个不满员的步兵营,与宋军捧日军几千精锐打得不分胜负,程宗扬都不明白这
一仗是怎么打的。
徐永道:「刘平是地方将领调到禁军的。对我们不熟,对捧日军也不熟,才
一错再错。如果只用铁甲和神射二营,四营的兄弟就麻烦了。」
敖润道:「宋军也是,怎么不一家伙全压上来?」
「他们不敢。」赵誉道:「宋军的骑兵被引走,又少了八个都。只剩下第三
军三个半营,第七军五个营。大概是三千五百人上下。宋军不惯雪战,战斗力要
打个八折,想吃掉四营的兄弟,至少要投入四个营,但四营兄弟背后有冰溪,宋
军没办法展开阵型。如果后军也压上来,再来一队人马,就把他们冲散了。刘平
这样做,是在防着我们伏兵。」
杜元胜道:「大雪是天时,冰溪是地利。我军背溪作战,后顾无忧,再加宋
军不敢投入全力,崔中校的混元锤又正克宋军的铁甲营--便是这样了。」
程宗扬默算了一下,宋军四个营名义上是两千人,实际大概有一千八百人,
战斗力打过折,算一千四百。星月湖军士不足三百人,与宋军的比例是一比五。
再加上溪水,承受的压力在一比三左右,看来这个比例并没有数字上那么悬殊。
尤其宋军的铁甲营并没有实际投入战斗。这样算下来,星月湖一个营独斗捧日军
两个半营还游刃有余,也不奇怪了。
星月湖军士损伤达四成,数量虽然不小,但情况明显比宋军好得多。宋军一
退却,他们并没有趁乱追击,一半人坐下来,打坐调息,恢复体力,另外一半在
前列阵戒备。伤者在队列中就地救治,没有一个撤到溪水之后。
生死关头,双方军士的素质便显露出来,星月湖许多伤者都是在要紧关头避
开要害,战殁者并不多。相比之下,宋军的伤亡数字就足够刘平皱眉了。王信第
三军的三个营加两个都全部投入战斗,包括铁甲营在内,伤亡达三成,比例看似
比星月湖低,但战死不下三百人,尤其是最先投入的一个营被彻底打残,只能把
散兵编入中军大阵。
星月湖军士抓紧时间休息,却不愿让对手也能休息。崔茂提着铜锤踏雪走向
宋军坚阵,朝大纛下的宋军将领扬声道:「刘平,敢与我一战么!」
刘平冷冷道:「射!」
宋军张开弓弩,箭矢雨点般飞向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崔茂大笑道:「刘平小
儿!无能鼠辈!」说着又闯上前去,接连击杀数名宋军,在先锋阵合围之前,逸
出重围。宋军虽然吃了些亏,但他们紧守阵脚,星月湖如果强攻,势必要付出巨
大的代价,战局一时陷入僵持。
第七章
程宗扬看了看时间,时针接近十点,大雪已经埋到小腿的一半,还没有停歇
的迹象。这样的天气里,宋军严阵以待,只会让体力白白流失。
王信驰回中军,「将军,不能再拖下去了!兄弟们不耐风雪,这会儿衣甲都
湿透了,再待下去,只怕铁甲营的甲片会冻在一起。」
刚才刘平接纳了自己结阵的主意,让黄德和很是松了口气。捧日军不依阵图
而战,即使打胜自己也不能免责,一旦打败,斩首的可能都有。他说道:「既然
战不得也守不得,不如缓缓退却。」
种世衡嘴张到一半,又闭上了。
刘平道:「说吧。」
种世衡简单说道:「郭指挥使。」
「没错!」王信一拍大腿,「老郭去了两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黄德和道:「如果敌寇是以主力攻击郭指挥使的第六军呢?」
种世衡道:「不可能。敌寇精心挑选三川口,就为了在此与我军一决胜负。
他们以数百兵背水列阵,有恃无恐。末将认为,这周围至少还有三个营的敌军潜
伏。」
黄德和不咸不淡地说道:「但愿都虞侯能看准吧。」
远处刘宜孙忽然站起来,招手道:「张大哥!」
张亢已经脱了湿衣,不知从哪儿剥了身带血的衣甲,从山林中钻出来。
「张兄去哪儿了?」
张亢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低声道:「给兄弟们找条逃生的出路。」
刘宜孙愕然看着他,半晌才道:「我军虽然初战不利,哪里就输了呢?」
「你还看不出吗?」张亢道:「敌寇步步设计,先是小股袭扰,令我军心浮
气燥。我军本来三个军,六千余人,结果郭遵的骑军轻易出动,王信军被引起八
个都。这便少了一半的人马。这伙敌寇你也见了,寻常敌寇被十倍军力包围,早
逃之夭夭,他们却敢背水而战。嘿嘿,如果我没猜错,这三川口,便是我们捧日
军第三军、第七军的葬身之地!」
刘宜孙打了个寒噤,一时说不出话来。
「敌寇处心积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始来一战。既然如此谨慎,此时出阵
定是有了必胜的把握。」张亢道:「好在敌寇人手不足,未必能把我们全留在这
里,想要逃生,还有机会。如果伏兵出现,我们先往北逃往山上,再往东绕个圈
子……」
「不要说了。」刘宜孙打断他,「我刘宜孙绝不会当逃兵!」
…………………………………………………………………………………
十点二十分,程宗扬几乎怀疑双方会不会就此罢兵的时候,崔茂军忽然全军
起立,除了受伤无法行动的数十人以外,其余军士列成锥阵,沉默无声地朝宋军
逼来。
刘平立刻道:「策先锋阵、前阵、策殿后阵戒备!」
黄德和道:「敌寇在前,为何动用侧翼?」
种世衡冷冷道:「敌寇弃水来攻,不理后路,必然侧翼有援军出现。」他转
过身,抱拳道:「将军!都虞侯种世衡请战!」
「兵出何处?」
「北山!北风正急,敌寇不来便罢,若来,定会顺风而袭。」
刘平点了点头,「前阵交给你了。」
种世衡径直出了中军,率领前阵的一个步兵营在北面列阵,人人刀出鞘、弓
上弦。前面先锋阵的铁甲营厮杀声不断传来,种世衡却看也不看一眼。那伙敌寇
虽然勇悍绝伦,但以不足半数的兵力,想撕开铁甲营的防守绝非易事。要紧的是
侧翼随时会出现的敌寇生力军。
程宗扬放下望远镜,「宋军学聪明了,竟然没有上当。」
杜元胜道:「这几员将领还不差,指挥都有章法,就是运气差了些,遇到了
侯中校。」
大雪变成鹅毛状的雪花,大片大片飘落,前阵的宋军迎风而立,寒风吹在脸
上,如同刀割。宋军不耐苦寒,不少人被冻得脸色发青,种世衡有些怀疑,如果
敌寇不出现,自己的军队还能在这样的天气里支撑多久。
忽然一面战旗出现在山林中,火红的旗面在风中猎猎飞舞。那面旗帜不知上
过多少次战场,边缘已经破损,但上面一个绣金的「岳」字依然色泽鲜明,仿佛
随时都能从旗上跃出。
种世衡微微眯起眼睛。武穆王,岳鹏举。时隔十余年,又见到星月湖大营的
战旗,他不禁手心出汗,这一仗究竟是生是死,种世衡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毫无
把握。
从林中出来的只有一匹枣红色的战马,马上的骑手穿着与崔茂同样的军服,
单手持着旗杆,从容踏雪而来,如果不是他手中的大旗,简直就像踏雪寻梅的文
人雅士。
骑手简短说道:「八骏第七,朱骅王韬。」
种世衡在阵后看着他,一边道:「放箭!」
就在弓弩手放箭的同时,王韬右手举起大旗,用力向前一掷,旗杆标枪般直
射而来,掠入宋军阵中,从一名枪手颈中刺入,带着血雨牢牢刺进泥土数尺。接
着王韬纵马向前,一边从鞍侧取下一柄大斧,双臂一挥,巨大的斧轮带着火光轰
然而出,扫过丈许的距离。激射的箭矢被烈焰卷住,顿时化为灰烬。
崔茂在幽长老交手时右手受伤,无法使出全力,此时王韬的出手,才让种世
衡真正见识了星月湖八骏的实力。
前排十余名刀手同时举盾,合力挡住王韬的焚天斧,两名刀手被斧轮劈中,
包铁的木盾顿时碎裂,溅出无数火星。宋军严密的阵型被他这一斧撼动,露出一
个缺口。后面的枪手匆忙举起长枪,刺向王韬。后面阵内的军士则试图夺下那面
军旗,但旗杆入地数尺,几名军士联手,都未能拔出,反而使阵型更加散乱。有
军士挥刀试图砍断军旗,但拼尽全力也没能砍动旗杆。
种世衡厉声道:「不必理会!全军听令!杀!」
趁着军旗引起的混乱,王韬的战马像楔子一样攻入前阵,巨斧烈焰狂舞,以
一人之力,撞开宋军的阵型。
程宗扬这才知道为什么早在夜影关时,臧修说起几位校官,对烈山这一战信
心十足。星月湖八骏,真的是够猛。不过王韬这种打法极耗真元,能支持一刻钟
已经很了不起。宋军再怎么说也有几千人,等他气势一弱,踩也踩死他。已经等
了快一上午,约定的信号始终没有出现,难道孟非卿和侯玄商量好了,让自己来
观战的?
转眼间,王韬已经攻进宋军阵中,那面军旗仍牢牢钉在雪地上,反而是宋军
两面都旗被他的焚天斧斩断,连旗子都烧了个干净。
种世衡没想到敌寇只出来一骑,就让己军士气大挫,再让他横行下去,整个
前阵就彻底乱套了。种世衡擎出眉尖刀,催马上前,双手一送,刀尖卷起风雪,
挑向王韬的咽喉。
就在这时,种世衡眼角的余光看到一队军士悄无声息地掠上战场。
王韬的第五营采取了与崔茂军完全相反的战术,崔茂的四营是列成战阵,以
集团方式作战,而五营则以以班为单位,彻底打散,十人一组,趁营长吸引了宋
军全部注意力的机会,以隐蔽的方式接近,然后突然出手。等种世衡觉察出他们
的战术,二十个班就像快刀切牛油般,将整个前阵切开。
五分钟。仅仅五分钟,严阵以待的宋军前阵就彻底崩溃。程宗扬与敖润互视
一眼,后者也一脸愕然。程宗扬耸了耸肩,「风向实在太好,雪这么大,宋军连
眼都难睁开。老杜,你说是不是?」
杜元胜道:「就是让宋军自己跟自己打,站在上风的一队也能轻松取胜。」
种世衡的眉尖刀以快见长,此时前阵已乱,他索性放手一搏,一时间刀光霍
霍,连王韬的焚天斧也难以斩开他的刀网。
前阵的突然崩溃,令宋军大为震动,位于最后方的殿后阵试图回援,但有溪
水相隔,只好停下,隔溪等待。幸好卢政亲率策殿后阵的一个营,加上中军大阵
派的两个都,重新稳住阵脚。
就在这时,远处号角声响起,程宗扬精神一振,「干!终于想起我们了!兄
弟们!该出手了!」
「程头儿!」敖润叫道:「宋军在这边!」
「是郭遵的骑兵!你以为咱们备马是干什么用的?」
江州坐骑都是从外地贩来,萧遥逸多方搜罗,把自己私养的马匹都凑上,数
量也不足五百匹。这次却交给程宗扬三分之一,除了自己带的星月湖五个班,两
队雇佣军也有半数乘马。
程宗扬跃上马背,一连串道:「徐永!你带队去协助四营的兄弟!赵誉!你
在后协助,无论如何把他们赶过第二道溪水!杜元胜!你带雪隼的兄弟们过溪,
在四营后面列阵!郭遵的骑兵肯定要回归本阵,能不能挡住他们第一波攻击,就
看你们的了!」
山丘上人声鼎沸,战马嘶鸣,那些雇佣兵已经等了一上午,又见宋国禁军没
有想像中那么强,都有心杀过去大捞一把,军令一下,立刻欢呼起来。三人带着
人马分头行动,战马的铁蹄在雪地中划出几道相背的弧线。敖润也跟着杜元胜去
溪水列阵,冯源却留下来,待在程宗扬身边。
月霜踢了臧修一脚,臧修连忙道:「报告程少校!我们呢?」
程宗扬抬手指道:「看到那座山丘了?苏骁带的一队雇佣兵就在后面,我们
去另一侧。等郭遵军的前锋一来,就从两边冲出,把他们截断。」
「是!」臧修的声音分外宏亮,然后转身向月霜敬了个礼,「报告班长,我
们的任务很重啊!」
月霜皱了皱眉,程宗扬把人都调走了,身边只剩下自己这一个班,用这点人
去拦截禁军的铁骑,简直是笑话。可自己前面说得太满,这会儿提出质疑,未免
显得比这个胆小的混蛋还胆小。
月霜一磕马刺,坐骑蓦然加速。臧修提醒道:「班长!地上有雪,万一有凹
坑,马蹄就废了。」
月霜没好气地说道:「我在北疆,一年八个月都是大雪。」
「属下明白了,」臧修用崇拜地口气道:「班长很厉害啊。」
程宗扬压低声音道:「臧和尚。」
「请程少校指示!」
「我有点明白你从哪儿骗来的一妻一妾了。」
臧修悄声道:「哄女孩嘛。岳帅也夸过我,说老臧这不叫本事,叫本能--
喂,程头儿,本能是啥?」
「闭嘴吧,你个花和尚。十方丛林瞎了眼把你捡到庙里。」
…………………………………………………………………………………
白皑皑的雪原上伸出一面军旗,厚厚的积雪掩盖了蹄声,只能看到战马的铁
蹄不断践开雪花。
担任前锋的是第六军轻骑,为了尽可能减轻负重,他们只在肩头和胸前的要
害披着轻甲,每人备着一张角弓,一柄马刀和一杆短枪。
前面是一条百余步长的坡道,越过这处隘口,就是三川口了。郭遵天不亮就
全军出动,途中遇到一伙敌寇,追逐多时却被引到一处山谷。他派出的探马始终
没有回音,眼看大雪封山,迷失路径,又与中军音讯断绝,郭遵心生疑惑,立即
率军撤返。结果归师途中连续遇到小股敌寇的狙击,等赶回三川口,已经是三个
时辰之后。好在禁军战马都是一等一的良马,冒雪奔驰百里,劣马已经力竭,这
些战马却正跑到劲头上。
最前面一个都的轻骑已经驰上山丘,骑手往三川口方向望去,不禁露出惊愕
的表情。领队的军使看清战况,立即回马奔来,高声道:「郭指挥!敌寇……」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破空飞来,将他脖颈射了个对穿,那名军使重重跌下马来。
一名骑手从半丘处驰出,白色的氅衣仿佛与雪原融为一体,只能隐约看到一
个模糊的影子如飞而至。他举起雕弓,快捷无伦地弯弓搭箭,战马冲出七步,便
放了四箭。宋军来不及反应,便有一名军使,三名旗头被射落马下。最远的一名
旗头还在一百六七十步外,骑手射出的箭矢却如灵蛇,准确地射中那人咽喉。
三面都旗跌落雪地,宋军的前锋顿时大乱。此时最前面一个都的骑兵已经驰
上山丘,坡道上聚集着两个都。失去旗号指引,军使只能大声喝令,整顿队伍。
接着山丘上传来一阵吼叫,来自雪隼佣兵团的雇佣兵一拥而出,跟着那名骑
手杀出来,与宋军绞杀成一团。
郭遵在后面看得清楚,那群贼寇毫无阵列,根本就是乌合之众,但他们从半
丘处攻击,倚仗地势和勇悍的身手,竟然一下把自己的骑兵冲开。两个都的骑兵
被拦截在山丘上,战死的马匹和军士不断从山坡上滚落,堆积在一起,阻碍了后
军的冲锋。
那个白氅的骑手在雪地上奔驰如飞,射空箭囊之后,他将箭囊连同雕弓一并
扔开,从鞍侧摘下一支长戈,一刺一挑,将两名宋军刺下马背。
忽然有人认出那个身影,「苏骁!」
「他不是在秦军吗!」
「他是岳贼的余党!」
「不对!这些贼寇不是他手下那些!」
一直没有作声的郭遵喝道:「挥旗!」说着他挽起铁鞭,亲自催马出战。
第六军被堵在山丘上的两个都全是轻骑,此时军使和旗头先后被杀,都中的
副军马使接管了指挥权。看到郭指挥使的旗号,两个都的骑兵立刻调转马头,一
个都守在山丘上,另一个都向下冲锋,前后合击那伙大胆的贼寇。
那伙敌寇数量并不多,又胆大妄为,竟然敢楔入大军中间。宋军前后合击,
要不了一刻钟就能全歼这些贼寇。
就在这时,守在丘上的捧日军骑兵发生混乱,一小股骑兵突然从侧面出现,
最前面一名骑手虽然穿着皮甲,但美目丹唇,肤色白净,竟是个女子。
月霜骑术娴熟之极,她越过一堆被大雪覆盖的乱石,直接闯入那个骑兵都的
中间,双手握住矛杆,右手手背挺直,长矛笔直刺出,将一名宋军刺倒。
她看着崔茂和王韬两人纵横披靡,觉得宋国禁军也不过如此,只用了五分力
气,长矛刺出,才发现那名骑兵身手矫健,被她刺中不仅没有一命呜呼,反而一
把握住矛杆。月霜索性丢开长矛,从腰侧拔出真武剑,盘马侧身,挡住旁边一名
骑兵的马刀。接着双腿一夹,坐骑向前纵出半步,凭借马势,将那名骑兵斩落马
下。
宋军骑兵并没有一窝蜂地冲下去救援,留在山丘上这一个都有八十骑,而月
霜身边只有一个班的兵力,就算能以一当十,也是一场恶战。
很快宋军的数量优势就体现出来,山丘上的两个都先后稳住阵脚,无论是月
霜还是半山丘处的苏骁都陷入苦战。
臧修紧跟着月霜,替她挡住侧方的攻势,一面调动手下。这十骑就像一个整
体,月霜冲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一时间把宋军撞得人仰马翻。
可月霜毫不领情,气恼地说道:「你们总跟着我干嘛?」
臧修一点都不含糊,「报告班长!班长去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
「我只说两个字。」月霜道:「滚开!」
说着月霜一勒马匹,从臧修等人的空隙间冲出。负责指挥的副军马使看出她
才是为首的贼寇,立即调动手下挡住臧修等人,自己提枪杀来。
月霜孤身陷入重围,手中只有一柄真武剑,勉强可以防身,想破敌就没那么
容易了,一个不小心,被宋军乱刀分尸也不是不可能。她凭藉娴熟的马术,接连
闪过两股宋军。
那名副军马使紧追着月霜,一面摘下角弓,把箭支扣在弦上。月霜似乎也感
受到背后的威胁,一拉缰绳,坐骑侧身跃上积雪山坡。
副军马使紧追不舍,他在疾驰的坐骑上拉开角弓,瞄向月霜的背影。忽然马
匹猛地向前一栽,却是踏到积雪下一块乱石,顿时马失前蹄,撞向地面。副军马
使极力甩脱马镫,忽然面前一个影子疾掠而过,月霜从马背上斜过身,真武剑轻
轻一划,斩断了他的脖颈。
山丘下,郭遵与苏骁交手的想法并没有实现,那个悍匪向下冲杀十几步,将
宋军前后彻底斩断,便拨转马头,逆着山势迎向刚冲下来的宋军骑兵。郭遵已经
看出他们打的主意是山丘上的两个都。但敌寇数量不过百余人,吃掉两倍的宋军
精骑岂是容易。何况他们还有一半的人没有马匹,即使两个都全部被他们吃掉,
也逃不出十倍兵力的追击。
月霜巧妙地利用地势,斩杀了宋军的副军马使,引来臧修一阵喝彩,接着他
大喝一声,用手臂挡住宋军的马刀,接着雷霆战刀咆哮着撕开对手的衣甲,将他
手臂连同躯干砍成三截。
两名宋军骑兵围拢过来,月霜心无旁鹜,与两骑交手七八个回合,才将他们
刺落马下。月霜胸口微微起伏,一边暗自惊讶于捧日军的强韧。接着月霜一眼看
到山头上那个混蛋。他神情悠闲地看着自己在下面厮杀,还有脸在笑。月霜一怒
之下,摘下弩机,对着那个混蛋射了过去。
程宗扬看着弩箭从脸旁飞过,咧嘴对冯源笑道:「冯大法,你们副队长发脾
气了。」
冯源有些紧张地说道:「程头儿,行不行啊?」
「行不行要看你的本事了,还问我?」
「程头儿,匡神仙可比我强。」
「匡大骗子被孟老大调走,干别的活了。不管行不行都是你了。」
冯源咧了咧嘴,使劲攥着拳头。
军使、副军马使、旗头全部战死,那一个都的骑兵仍没有崩溃,反而将月霜
等人团团围住,四面攻击。臧修和鲁子印牢牢守在月霜身后,既要让她这一仗打
得痛快,还要避免她受伤,这两个尉官可是使尽浑身解术。
那支轻骑弓马精熟,臧修接连替月霜挡了三箭,虽然连皮都没破,但这样近
距离混战,一个疏忽就可能致命。
程宗扬见宋军已经不再顾及阵型,最后几名警戒兵力也挽弓加入战局,立刻
扬手一摆。
林中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杀声,如同数百伏兵同时出现。接着两支骑兵分
别驰出,朝宋军的轻骑杀来,后面战旗飘扬,看不出有多少兵力。第一波攻击之
后,失去指挥的宋军轻骑终于崩溃,骑兵开始拨转马头,往三川口的战场逃去。
月霜等人驱散剩余的骑兵,立刻居高临下,朝山坡间那一个都杀去。宋军在
被截断后,立即前后合击,没想到这时反而被对手围住。眼看着山丘上一个都的
骑兵被一扫而空,这些骑兵也失去斗志,前后都有敌寇,不少人弃马朝两侧的山
林逃去。
月霜舒了口气,这才朝援军看去。那个胆小鬼竟然还藏的有伏兵,到底是哪
里来的?
两股骑兵汇合在一起,来的却是吕子贞和俞子元。他们休整多时,这会儿能
动的全部拉来,也不过十四人,林中摇旗呐喊,声势汹汹,其实只是些不能参战
的伤兵。
但这点人马已经足够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顷刻间两个都的骑兵死
的死,逃的逃,在山坡上抛下数十具尸体和百余匹无主的战马。
在坡上阻挡宋军的雇佣兵已经支持不住,在宋军的冲击下不住退却。月霜等
人从山丘上驰下,与苏骁合兵一处,双方联手,朝宋军攻去。宋军抵挡不住,前
面十几骑转身后撤,被敌寇衔尾追杀,一直退到山坡下。
这种击溃战最为轻松,对手完全把后背暴露出来,而且没有还击的余地,月
霜接连斩杀了两名骑兵。正打得顺手,臧修却拉住她的缰绳,「班长!程少校命
令我们立刻撤退!」
「为什么要退?这个胆小鬼!」
臧修压低声音,「敌军势大,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山坡下,第六军的骑兵一列列秩序井然,一眼望不到队尾。虽然失去了两个
都,还有一个都的骑兵遭受重创,但第六军总共有二十五个骑兵都,就算放手让
她去杀,杀到天黑也杀不完。
月霜气恼地啐了一口,停止追击。
「骁骑营!卸甲!」
随着郭遵一声令下,一队骑兵卸去战甲,接着催马上前。他们的坐骑是清一
色的高头战马,比旁边的同伴明显高出一截,此时战马迈开步子,铁碗般的马蹄
践起雪泥,如同风雷涌动。
苏骁等人杀开一段距离,掩护没有马匹的雇佣兵撤退,一旦被骁骑营追上,
攻守之势逆转,他们就成了被追击的对象。没想到郭遵的调动来得如此之快,那
些卸了甲的骑兵速度极快,殿后的部队还没有撤回就被追上。苏骁且战且走,他
白色的大氅被箭矢穿透,露出里面一套黑色的皮甲。
臧修等人拥着月霜一路狂奔,月霜不甘心地回头望去,正好看到苏骁的坐骑
被追兵射杀,他跃下马背,挽戈立在当道,然后伏身一扫,前面两匹战马前腿碎
裂,嘶鸣着翻滚过来。
月霜一扯缰绳,就要回去。臧修拽住她,「班长!程少校命令我们……」
「你给我闭嘴!有人在后边被敌军缠住了,有胆量的跟我杀回去!没胆量的
都给我滚!」
「是!」臧修挺起胸膛,一边满口答应,一边道:「请班长放心!程少校有
办法截住那些追兵!」
「那个胆小鬼!」月霜气得七窍生烟,「啐!哎,你们住手!」
臧修和鲁子印不由分说,一个牵着马头,一个踢着马屁股,挟着月霜撤离。
那些雇佣兵刚才在前面顶了片刻,知道宋军的骑兵不好惹,他们来得快,去
得也快,听到命令撒腿就跑,这会儿一大半都撤回到山丘上,只剩下苏骁、俞子
元几人在后支撑。幸好山路狭窄,没有被骁骑营围住。
程宗扬拍了拍冯源的肩,「冯大法,看你的了。」
冯源拳头攥得紧紧的,活像要从他身上割掉一块肉,舍不得撒手。
「冯大法,够抠的啊。是这块破石头要紧,还是兄弟们的命要紧?」
冯源一脸肉痛地说道:「你说的啊,是不是真有拳头那么大的龙睛玉?」
「有。」
「是不是真给我啊?」
「是。」
冯源咬着牙,心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最后叫了声,「拼了吧!」然后双掌
将龙睛玉夹在掌心,喝了声「疾」!抬手将龙睛玉扔到坡下。
那粒小小的龙睛玉在雪泥中滚了几下,接着被骁骑营的战马践过,消失在雪
泥中。
程宗扬与冯源面面相觑。片刻后,程宗扬道:「火墙呢?」
冯源期期艾艾道:「在啊……我花两天时间才注进去的……刚才施法的时候
还在啊……娘哎!」
冯源跳起来就要往山下冲,程宗扬扯住他,「你疯啦?」
「我的玉哇!」冯源伸出手,一副要拚死钻到骁骑营的马蹄下捡宝的模样。
就在这时,雪泥中轰然一声巨响,一道火墙拔地而起,将山道截成两段。
几名骑兵被火墙吞没,随即变成一团火球,翻滚着撞下山坡。后面几名骑兵
眉毛头发都被烧得蜷曲,战马人立而起,嘶鸣着朝一边逸去。更多的马匹嘶鸣起
来,奔逸跳踉,试图避开烈火。
无论牲畜都天生惧火,面前的火墙足有两丈多宽,飞腾的烈焰升起丈许,热
浪滚滚,受惊的马匹四处乱踢,骁骑营的追兵顿时大乱。
臧修咧开嘴道:「我就说吧!程少校心里有主意!」
月霜冷着脸道:「卑鄙小人!无耻狡计!抢别人的功劳,带着一群马屁精的
不要脸的肮脏懦夫!」
臧修和鲁子印对视一眼,然后正容道:「我觉得班长总结得很好。」
那道火墙只持续了半盏茶时间,便化作一股烟雾。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众人
撤退。等宋军拉住受惊的战马,只看到火墙前方十几名骁骑尸横就地,那伙敌寇
早逃之夭夭。
第八章
风雪渐止,从空中望去,三川口白皑皑的雪原仿佛绽放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梅
花,令人触目惊心。三道溪水中,两道已经被鲜血染红,宛如滴血的梅枝从雪原
蜿蜒淌过。
星月湖四营与铁甲营的碰撞惨烈无比,经历两刻钟的殊死搏杀,双方的伤亡
都超过一半,但无论是面对宋军的铁甲,还是星月湖的长枪重斧,都没有一方退
却。事后连崔茂也不得不承认,捧日军的铁甲营确实是强军,能以一营之力抵抗
四营全力攻击,不分胜负。
王信身上受创七处,几乎是浴血而战,趁敌寇攻势稍减,他返回中军,向刘
平道:「将军!儿郎们撑不住了。」
刘平眉毛微微挑起,连王信都这么说,看来真是难以支撑了。
王信道:「天时不对,打了这一上午,儿郎们一大半都冻伤了脚。」
刘平抚着腕上的皮甲,迟迟没有作声。
一名亲兵忽然道:「敌军!」
侧方的山丘后驰出一队人马,数量有百余人之多,其中一多半都是骑兵。这
点数量在这些将领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但和数百名敌寇交战至今,任谁也不敢轻
视这支突然出现的生力军。
战局的转折点却是出现在远离战场的第三道溪水。
刘宜孙先是被编入中军大阵,由于前阵被王韬的第五营迅速切割,他和张亢
被调去支持。
这伙敌寇与前方的列阵对战完全不同,相同的是他们惊人的杀伤力。他们全
部分成小股,最大也不超过二十人。这种敌寇本来是最容易消灭的,宋军每阵都
有一个营,近五百名军士,完全是压倒性的多数。可那些敌寇就像利刃一样,从
不同的位置切进宋军阵列,将宋军完整的阵型切割开来。
刘宜孙手下的一个都仅剩下半数军士,他们追着一小股敌寇淌过溪水,却被
对手甩开。眼看手下的兄弟在雪地上跋涉,疲惫不堪,刘宜孙只好让众人歇息片
刻。
张亢道:「逃不逃?」
刘宜孙喘着气道:「不逃!他们这种流寇战术,是自取灭亡!」
「这么高明的流寇战术,普天下也没几支军队能做到。」张亢毫不客气地说
道:「那些敌寇总共二十股,攻击前阵的时候是从三个方面进击,看似杂乱,实
则先分后合,严密之极。前阵空有五百人,被他们切开时,一多半都守在原地,
真正交锋的不到三分之一。」
刘宜孙打了个寒噤,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张亢冷冷道:「看出来了?」
刘宜孙回想起前阵崩溃的一幕,一个整营对只有自己半数的敌寇,却在交锋
中被切得七零八落,空有两倍的数量,被切割的部分却是以少对多。看似散乱的
敌寇就像一只冰冷的狼,每一口只咬下一小块,连续几口,就将一个前阵完全撕
碎。可是这样的纵横分合,多达二十支的敌寇怎么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军旗。」张亢道:「那面军旗的位置,就是他们攻击的方向。嘿嘿,武穆
王的亲卫营,果然不同凡响。」
张亢搓了搓手,「刘都头,此时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刘宜孙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多谢张兄。但我刘宜孙绝不会逃!」
张亢冷笑一声,「你不逃,自然有人要逃。」
战场后方,孤立在第三道溪水之后的殿后阵忽然放下旗帜,全军开拔。刘宜
孙浑身一震,叫道:「不好!」
种世衡的眉尖刀被巨斧劈断,刚抢过一杆长枪,重新上阵,便看到这一幕,
顿时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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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杀的双方都已经接近极限,殿后阵的变动,使双方不约而同地分别向后退
却。
战场上的铁甲营已经不足两个都,他们的瘊子甲沾满泥土、雪水、血迹,依
然明亮如镜。四营也好不了多少,他们撤出二十步的距离,重新整合队伍。
另一股贼寇也脱离战场,王韬一手提着战斧,一手挽着军旗,在距离宋军中
军大阵不足三十步的位置昂然走过。他手中的军旗已经成为宋军避之唯恐不及的
煞星,军旗所向,宋军士卒都为之变色。在他身后,五营的军士血染战衣,如同
一柄柄浴血的战刀,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王韬和崔茂都没有理会远处殿后阵的变故,而是抓住时机合兵一处。他们两
个营减员达四成,余下的三百余人几乎人人带伤,但高昂的士气和严密的阵型,
无不显露出百战之师的强悍和武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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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监大人!」刘宜孙一把拽住马缰。
黄德和厉声道:「你是何人!来人啊!」
张亢从后面一脚踏住刘宜孙膝弯,刘宜孙腿一弯,被他踩得跪下,这才醒悟
过来,自己在阵中阻拦主将的战马,当场格杀也算不得冤枉。
他顺势行半跪礼,一手仍拉住缰绳,「卑职第三军第二营步兵都头刘……」
「一个微末的都头就敢拦本监的坐骑!滚开!」
刘宜孙大声道:「都监大人!我军与敌交战正殷,胜负只在毫厘之间,都监
大人怎能弃军逃生!」
黄德和怒道:「厢都指挥使刘平刚愎自用,指挥无方,本监多次规劝,仍置
若罔闻。留在这里,难道等死么?」
「大人!敌寇不过数百,虽然破我数营,但已是强弩之末!大人若在,敌寇
必败!大人若走,我军危在旦夕!」
「荒唐!」黄德和喝道:「难道三军六千余众生死,都在黄某一人肩上?你
这等胡言乱语,是何居心!来人!把这厮叉出去!」
黄德和踢开刘宜孙,打马便行,一边道:「再敢啰嗦,便将他斩了!」
几名亲兵把刘宜孙推到一旁。望着黄德和的背影,刘宜孙急怒攻心,「哇」
的吐出一口鲜血。
张亢拉起他,一边拍了拍他身上的雪泥。
刘宜孙抬起头,「你说的出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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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政驰回中军,向刘平道:「看到了吧?我就说那帮孙子靠不住!」
刘平露出一丝苦笑。殿后阵的主将由都监黄德和担任,这一营军士都来自卢
政的第七军,如果是他以前所在的边军,第七军的军都指挥使没有下令,任何人
都不敢私自撤退。但这是禁军。都指挥使以上的高级将领不过是临时委派,负责
指挥五个营的军事。黄德和身为都监,他要走,卢政也拦不住他。
刘平摘下头盔,露出花白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这一回咱们的脸可是丢
大了。三个军,竟然败在几百名敌寇手下。」
卢政道:「不算冤。八骏来了两个,老卢的面子是够了。老刘,退吧,大不
了给夏夜眼磕个头,最多挨几记军棍。嘿,你有个进士身份在,我琢磨着夏夜眼
不大好意思让你扒掉裤子挨打。」
「以六千对五百,大败亏输,砍头都有份。」
「你是按着阵图打的,我们都能作证。没打胜,那是阵图……」
刘平拦住他,「阵图是御赐的。」
「呃,阵图不会错,咱们也尽力了。得,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这会儿咱们还
有三个半营。我来殿后,你先走。等退出烈山,整好军马,再来找他们拚命。」
刘平笑道:「我要活着回去,脸皮也未免太厚了吧?」
「你们读书人就是想的多。我跟你说,你就是想那个啥,也得把我们这些兄
弟送回去。我还没活够呢!」
刘平呼了口气,「哪里便败了呢?」他话语虽然平淡,口气中不甘却溢于言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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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信两个都的策先锋阵已经损失殆尽,剩余的铁甲营撤过第二道溪水,与中
军大营汇合,接着卢政的策殿后阵也全军赶来,宋军全面收拢。
那队骑兵渡过溪水并没有投入进攻,而是临溪列队,背对着宋军主力。刘平
皱了皱眉头,忽然眉峰挑起,眼中透出一缕光芒。
一名亲兵叫道:「郭指挥使!」
一彪人马出现在远处山丘上,黄色的军旗在风雪中招展,看旗号,正是郭遵
的第六军。
刘平以下,卢政、王信、种世衡、万俟政都如释重负,郭遵的骑兵在最要紧
关头终于赶回,有这两千精骑对敌军数百疲军,己方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心头的重石还没落地,山丘上突然一阵混乱,持旗的旗头跌下马来。接
着看不出多少敌寇四处冲出,那队骑兵勉强支持片刻,就彻底溃散,败兵从丘上
驰下,朝大营逃来,但还未接近第一道溪水,就被守在溪旁的敌寇射杀,没有一
人能活着回来。
众人心都沉了下去。这伙敌寇的狡诈,远出于己方的意料。这时刘平才隐约
明白,为何对付一伙流寇,贾太师却不惜调动上四军的两支禁军。
刘平目视良久,然后道:「撤吧。」
众人都松了口气,虽然没能打胜,但自己的兵力仍超过敌寇五倍,攻敌固然
不足,自保仍然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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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和冯源越过溪水,迎来一片欢呼。臧修口沫横飞地说道:「老敖!你
刚才是没看到!兄弟们被骁骑营的野狗咬住,甩不脱,走不掉,一个个都急红眼
了。全靠老程,一把火将他们都留在山下,姓郭的急的直跳脚,也只能吃我们的
马屁。」
敖润道:「真的假的?老程哪儿学的这手艺?副队长,你说……」
「假的!闭嘴!」
敖润闭上嘴,忽然又想起来,「哎,副队长,你还没吃东西吧?正好我带的
有。你尝尝!尝尝……」
程宗扬笑道:「老敖,你还敢给人拿东西吃啊?」
敖润讪讪收回手,月霜却一把将他手里的纸包夺过来,撕下一块牛肉,大口
大口吞了下去。
程宗扬小声对敖润道:「我就喜欢看月丫头生气的样子。」
「老程,你这可不对……」
「怎么,你觉得她生气的样子不漂亮?」
敖润偷偷看了一眼,「漂亮是漂亮,不过这事不能这么说……」
程宗扬暧昧地挤了挤眼,还没开口,半包牛肉就连纸带肉朝自己脸上飞来。
月霜拔出真武剑,要斩这个混蛋,臧修和敖润连忙拦住,一个说:「班长息
怒!」一个说:「别跟老程一般见识。」
程宗扬做了个鬼脸,把月霜气得半死,这才一溜烟跑掉。月丫头动不动就拿
鞭子抽人,害得自己尝了冯大法的老鼠油,不气气她,自己心里实在平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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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茂和王韬并肩立在一处,两人的披风吸满鲜血,沉甸甸拖在地上,肩头的
校官银星却分外明亮,在两人背后,那面绣着「岳」字的血红战旗在风雪中猎猎
飞舞。
程宗扬向两人敬了个礼,「崔中校!王中校!」然后笑道:「头次见面,多
多关照。」
崔茂道:「上次在建康,听说你嫖妓去了?」
程宗扬一阵尴尬,玄武湖一战之后,自己在宫中胡混,与八骏失之交臂,没
想到一见面就被他拿出来说。
崔茂淡淡道:「下次记得叫上我。」
程宗扬松了口气,笑道:「一言为定!」
星月湖大营解散后,八骏隐身草莽,崔茂的身份是画师,王韬则僻居荒村,
作了名教书先生。他拢手向程宗扬长揖一礼,「程兄千里迢迢送回三哥的遗骸。
王某深铭五内。」
程宗扬连忙还礼,「七哥太客气了。」
崔茂道:「你送回三哥的遗骸,我们兄弟本来该给你磕个头。但老崔的头你
未必稀罕,这样吧,往后嫖妓,我请你。」
程宗扬笑道:「多谢多谢。」
郭遵军随时都会投入战场,崔茂直入主题,「你的人马有多少?」
「五个班,二百名佣兵。」程宗扬补充道:「可惜没有法师。」
「这个当然。」
程宗扬有些好奇地问道:「听说各营都有两三名法师,为何没见到呢?」
崔茂举手一划,然后道:「你以为这场雪是哪里来的?」
「什么!」
王韬道:「为了这场雪,侯二哥把整个大营的法师都调去了。要不哪儿有这
么巧?」
程宗扬有些头痛地抓起一团雪,握成雪球,在太阳穴上揉着。这里的死气太
浓了,太阳穴的伤疤一跳一跳,像要涨开一样。天驷侯玄在八骏中排名仅次于孟
老大,因为名头太响,想藏也藏不住,索性跑到秦国,作了一名客卿边将,一直
在边疆作战,没想到回来之后,一出手就是一场天马行空的雪攻。这场雪对于己
方的价值,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恐怕宋军到现在还以为运气不好,哪里知道远
在交战之前就受到了对手无孔不入的攻击。反观星月湖大营,上阵之前就抛弃甲
胄,早有准备地换成过膝的长军服,交战前就胜了一半。
程宗扬道:「看来宋军准备撤退了,要不要放郭遵与中军汇合,晚上再来袭
营?」
崔茂露出一个富有魅力的笑容,「我倒是想走,就怕刘指挥使不会轻易放过
咱们。」
王韬道:「他能忍这么久还不动用神射营,真是好耐性。」
程宗扬道:「你们说的是神射营,是不是神臂弓?」
「不错。」
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刘平还有一个营的神臂弓?他们与宋军只隔了一道溪
水,不过二百步的距离。崔老六和王老七这么谈笑风生,竟然是坐在生死线上!
自己对神臂弓的威力印象极深,以神臂弓的射程,轻易就能覆盖这片战场,难怪
后面的星月湖军士即使休息,盾牌也绝不离身。
程宗扬咽了口吐沫,「宋军既然有神臂弓,为什么不拿出来?」
「他在等二哥的直属营。」崔茂赞道:「刘平文武双全,有名将之称,果然
有几下子。」
王韬也道:「刘平到这会儿还没乱了阵脚,打着主意想用这点残兵把我们一
口吞掉,如此能战,算得上是悍将了。」
就在这时,一支穿着轻甲的宋军出现在视野中,他们隔溪列阵,接着三百张
神臂弓同时举起。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在三川口浴血的雪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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